张先生书法中有很恬静的东西
记者:请介绍一下张充和先生日常书写的情况。她是怎么写字的?
白谦慎:前面已经提到,张先生写字主要是临帖。她临帖之用功,出乎人们的想象。她有一个朋友,从台湾买了大批的书法练习纸,她每天在这种纸上临碑帖,临得很广,有汉隶、魏碑、唐楷、草书《书谱》。我住在波士顿,到她家开车约两个半小时,我两三个月去拜访她一次。每次都看到她临了很多的帖,临好一通,她写上年月日,然后装订起来。前两年我去看她,向她要了一册她临的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后面的落款是"二00七年七月四日夜一时半毕此"。你看,都凌晨一点多了,她还在写字。有时候,她也为人题签、写扇面条幅,这属于比较正式的书写。但她临帖的时间是大大地超过了为别人写作品的时间。她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一直在和古贤对话。
顺便说一下张先生日常书写的文房用具。她现在用的纸很普通。她有好纸,清朝的纸,但这样的纸不会用于日常书写。她写小字多,小字讲究用笔毫,如果纸张不细腻光洁,会相当费笔。1978年她回国时,曾在琉璃厂买过一批笔,觉得很好,常跟我说起,希望我能找到那家笔庄,再为她买些笔。但我知道,很难找到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老笔工还在,笔的质量通常很好。我也写小楷,七十年代我在上海买周虎臣笔庄的小楷笔,我在北京读书时,在王府井的工艺美术商店买小楷笔都很好用,不需要用心去挑笔。可现在不行了,很难找到写小楷的好笔。我因为用苏州沈氏笔庄的笔觉得还不错,就帮张先生在苏州买两种笔,一种是兔肩,毫很尖硬,写不了多少字,毫就要秃。另一种是狼毫小楷。她写字时,如果不是很正式,会用墨盒里的墨。凡是写比较正式的字,她都自己磨墨,用新磨的墨。她收藏砚台和墨,用的都是旧墨,至少是清末民初的墨。她过去是很讲究的。收在《张充和诗书画选》中写于三四十年代的作品的纸都很好。
记者:从收录的书法作品看,张先生到美国之后的书法风格和三四十年代有很大不同,据书附录文章看,民国时期她在重庆是向沈尹默先生请教写字的。
白谦慎:张先生在三十年代的书法今天还能见到一些,那时的字写得很活泼,很清雅。她在1940年认识沈尹默先生后,在沈先生的建议下,开始系统地临帖,字的法度开始比较谨严了。到了美国以后,她在六朝墓志上下过很大的功夫,所以,作品表现出高古的韵味。
记者:你说过书法是属于社会精英阶层的,那么作为普通读者,该如何欣赏张充和先生的书法?
白谦慎:在过去,书法确实是属于精英阶层的,但是这在当代发生了变化,有了大众的广泛参与。但识字的人们中,大多数是不练习书法的,对书法也比较陌生。对于那些没有书法训练的普通读者来说,他们可以读一下我写的解说文字,同时找一些当代的书法来和张先生的书法做一个比较。我想,即使是没有书法基础的普通的读者,大概也能感受到,张先生的书法中有一种很恬静的东西。
保持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
记者:张先生在西方生活了大半个世纪,但从她练习书法、绘画、写诗以及教习昆曲这些生活内容来看,她一直是传统中国文人般地生活着。你是在八十年代初去美国的,认识张充和先生也很久了,一定有很深的体会。
白谦慎:张先生虽然在美国生活了六十一年了,但一直保持着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能做到这一点,大概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她的丈夫傅汉思,虽是德裔美籍教授,但是他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仰慕中国文化,对张先生的艺术活动很支持。第二个原因就是张先生自己的努力。她刚到美国时,开展中国艺术活动的条件并不好,但是她都会想办法来克服困难。缺少宣纸时,她会在一种吸水的洋纸上画画。她还自己做表演昆曲的服装和道具。此外,她先是居住在华人比较集中的西海岸,后来搬到了华人同样比较集中的东海岸,所以她有自己的圈子。她也和在港台、澳洲的华人学者有翰墨往来和诗词唱和。
记者:张充和先生在八十年代为耶鲁大学梅花展图录写的参考书目,中国书法夹杂在英文当中,气息高古,极其有趣。这似乎也是在传统中文社会里不容易发生的书写案例。
白谦慎:张先生的这件"作品"确实写得很有意思。记得2001年我编《张充和小楷》时,收了这件作品,一位朋友不解,问张先生说,你有这么多的小楷,为什么白谦慎偏偏选这件?张先生笑而不答。她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件作品,因为这是她书写得极为精彩的一件书法,很随意,但又很精到。夹杂在英文中,格外有趣。从这件书法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张先生早年书法中那俏皮的一面。这次《张充和诗书画选》再次收入了这一书法,但是由于书的开本比较小,字略显小了些,有一些细节没有出来。我和编辑沟通过了,如果有再次印刷的机会,选局部放大。顺便说一下,我最早见到张先生的小楷,就是这件。1988年,我到美国首府华盛顿特区拜访傅申先生,傅申先生给我看这件小楷。也就是因为这件小楷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决定去拜访张充和先生。
记者:此书收录的诗书画,应酬作品极少,尤其是画作,更像是文化人的自娱自乐。这与书画界瞄准赛场、热衷展出的行为相比,是比较少见的吧?
白谦慎:是的。我向国内的同道们推荐张充和艺术的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在中国社会和文化发生巨变的时刻,一起来看看我们的前辈怎样保持着中国文人艺术"聊以自娱"的传统,看看这种传统下的艺术所具有的精神境界和品位,看看有哪些东西值得我们继承。
记者:现在谈起张先生,不少人提及她的家世、汉学家丈夫、民国师友氛围等等。作为专家,也是这本书的编者,你怎么看张先生的书法?
白谦慎:张先生的家世和交游,当然对她的艺术很重要,诚如余英时先生在为《张充和诗书画选》作的序中所说,张充和所受到的传统教育,在二十世纪只有少数的世家才能给子女提供这样全面的传统教育。但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她的艺术,对她的艺术渊源、特点和成就,进行细致的分析和贴切的评论。至于我怎样看张先生的书法,我在书中,对她的书画风格来源和艺术特点都作了一些分析,如果要我来概括她的书法,我会以"清新"和"雅致"来评价。至于这样的评价是否允当,还要请读者们来评判了。
在结束采访前,我想借贵报作两个更正。第一个是某报刊在采访我时,我称张充和为"国宝",但采访发表时,误作"活宝",意思完全不同了。第二个是有些媒体把我在2002年春季曾在哈佛大学作为客座教授这一学术履历作为我的学术头衔来报道,这是有所不妥的。我只是在那个学校做过一个学期的客座助教授(Visiting assistantpro-fessor),学期结束后,我就不再是哈佛大学的客座教授了。在我的学术履历中固然可以写上这一经历,但是不能作为一种学术头衔来介绍的。
原标题:“最后的才女”张充和在美国去世 享年10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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