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岁渐长，我很少再面露鄙夷。取而代之的是，在偌大一个朋友圈里，每日筛选出一二条三观不合者，心中生些嫌隙。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我，木心有首《从前慢》说的好啊，“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现在呢，睡一觉起来竟然刷不到睡前那条。秀知识，秀美食，秀娃，秀娃的妈，秀娃的妈的老公，秀还没看过以后也不会看的书，秀钻戒，秀风景，秀领导的字，秀在国贸参加的活动，秀在国博看到的商代大锅，秀在路上看到的城管，秀猫，秀猫打架，秀猫打滚，秀猫睡沙发，秀猫抢书，秀猫玩花瓶，秀猫在这奇妙的世界上动了一下，秀跑步路线，秀咖啡馆，秀别人的婚礼，秀悠闲的日子，秀冷不丁看不出男女的男神，秀健身房，秀自拍，秀聊天记录，秀合影，秀彩虹，秀日晕，秀护照，秀世界随便哪个角落。
世事如此，自不必以为忤，何况我怀着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冷眼睨之，顿觉众生皆苦，一股拯救苍生的心态，就得这样才能油然而生呀。
是日做梦，梦见朋友圈变成巨大的丛林。晒“莫言关于爱情的30句话哪句感动了你”的，被晒《丰乳肥臀》的吃了；晒廊坊落日的，被晒厦门海鲜的吃了；晒手机照片的，被晒单反照片的吃了；晒贾斯汀·比伯的，被晒囧·什么都不知道的吃了；晒郭敬明的，被晒阎连科的吃了；晒网红自拍的，被晒岁月静好脸的吃了；晒无忌稿子的，被晒格子文章的吃了。多举无益，法则如此清晰，这个丛林的生态链以鄙视系之。
杨绛先生去世那天，这条鄙视链清晰可见。链条底端，是晒伪造的杨绛名言和手稿的；拾链而上，是真名言；继续行走，是杨绛一家三口人合照，配上一句“‘我们仨’终于要团聚了”；站在更高处的，是与杨绛或者钱钟书有过丁点瓜葛的；读过杨绛一本书的；读过杨绛全集的；鄙视朋友圈所有悼念活动的，“这届吊客不行”；鄙视之鄙视，“别总对我们老百姓瞎BB”，要言论自由。到最后一环，无招胜有招，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在鄙视层面无懈可击的。链条顶端，是永恒的优越感。
二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开头，是一个王尔德讲过的故事。说有一个英俊少年，天天到湖边欣赏自己的美貌，谁想到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溺水，少年死在了湖里。长得好看的好处是，死后他落水之处，长出一株鲜花，人称水仙。
熟悉王尔德的朋友知道，他老人家是个毒舌，故事不会这么轻巧的结束。
他写道，水仙少年死后，山林女神来到湖边，看见一湖淡水变成了一潭咸咸的泪水。
“你为何流泪？”山林女神问道。
“我为水仙少年流泪。”湖泊回答。
“你为水仙少年流泪，我们一点也不惊讶。”山林女神说道，“我们总是跟在他后面，在林中奔跑，但是，只有你有机会如此真切地看到他英俊的面庞。”
“水仙少年长得漂亮吗？”湖泊问道。
“还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一点呢？”山林女神惊讶地回答，“他每天都在你身边啊。”
湖泊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开口说：“我是为水仙少年流泪，可我从来没注意他的容貌。我为他流泪，是因为每次他面对我的时候，我都能从他眼睛深处看到我自己的美丽映像。”
盯着这个故事我思索良久，释迦牟尼在树下顿悟，小子不才，在一汪自恋的湖边忽然看懂众生无相。如今想来，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些人怎么好意思称自己是“迷惘的一代”，他们还没见识过人被机器控制是什么样子呢，我等在手心里览尽世界，凭着这点看似无尽头的见识，对这世界一副犬儒姿态。尼尔·波斯曼他老人家生前没未见过微信，但说的句句在理，与《动物庄园》比起来，《美丽新世界》果然可怕多了。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终极走向或许是七十亿只飞蛾扑向新世界的熊熊大火。
三
我总无法理解这样的逻辑。如今人们爱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岛。我们搞文字的爱咬文嚼字，想不清楚基于何种自信，一座岛会鄙视另外一座岛。有那么一天，我在网上看舟山群岛的地图，密密麻麻据说有1000多座岛，如果谁告诉我这1000多座岛有个好坏排名，我肯定觉得他疯了。
可是同样的事在生活中每日发生，我等竟浑然不觉。学经济的鄙视所有学其他的，学理工科的鄙视学文史哲的，学文史哲的互相鄙视。上airbnb找房子的鄙视住酒店的，住四季的鄙视住快捷连锁的，住招待所的鄙视住和颐酒店的。看文艺片的鄙视看商业片的，看进口片的鄙视看国产片的，他们所有人鄙视只在电脑里看片的。听古典音乐的鄙视其他所有，听重金属的鄙视听摇滚的，听民谣的鄙视听流行的，听流行的鄙视大张伟，一个真正的朋克。
在虚伪的狂妄中无处可躲时，我总怀念一个真正的狷狂之士，熊十力。此子天赋异禀，小时候就发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熊十力曾向徐复观推荐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过些时日再见到，让徐谈谈心得。自觉身处鄙视链上层的徐，开口即批判。未待听完，熊十力开口大骂：
“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譬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你看，如今我们身处一个最好的时代，却失去了对世界真正的宽容。我相信我们这代人——以地球年轮计，在球各位都是一代人——虽被科技冲击的生活七零八落，终究还有些许真诚。对他人的鄙视却是一种最粗陋的真诚。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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