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到了秋高气爽的日子，蓝天掩映之下，给我一棵树，一盘棋，一个老头，我能把人生变成舞台，不出一支烟的功夫，就有十来个人围着看我，指挥千军万马，直捣敌营。
秋天如同轮回，收获和播种无缝衔接。我走在学校里，听到军训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每个队伍里都会有一两个顺拐的少年，大脑也许足够聪明，小脑开发尚需时日。这样挥洒汗水，注定要留下许多关于蓝天、白云、操场、青草、阴凉和前排姑娘马尾辫的回忆。阳光永远晒不透迷彩服。日后想起来，青春美好大概就是这么个滋味。
可惜徐玉玉不会经历这一切，她无法排解被骗走9900块钱学费这件事，在报完警回家的路上心跳骤停。对于她去世的原因，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寻找其他借口，电信诈骗是唯一公正的解释。就像战争来临之时，老弱病残当然更容易受害，但我们必会将死因归咎于敌人的子弹，而非受害者的身体或者心理素质。
电信诈骗是浮动性很大的恶。你我或可一生不受骗，有的人却会被骗走一生。骗子既无下限，也无上限，身家100亿和100块的人，在他们眼中毫无二致。更为无奈的事实是，最容易受骗的，恰恰是无法承受损失的群体。这若是片战场，全体人民都是战斗力羸弱的友军。
二
我接到电话诈骗，是从我有电话那年开始的。跟读者诸君一样，我身边也遍布骗子成功或者未遂的故事。几年前，我还热情洋溢的写过电话实名制的报道，彼时舆论对繁琐的实名制苦不堪言，然而我，一个高瞻远瞩的记者同志，在文章中高兴地宣布，这个规定早该来了。
时过境迁。我看工信部网站，从去年11月到今年4月底，就关停了超过14万个涉及通讯信息诈骗等犯罪的电话号码。那通导致徐玉玉殒命的电话来自171号段，与名声同样臭的170号段一样，都是“史上最严电话实名制”之后，才出现的。与许多坏制度一样，这个规定所限制的全是好人。
三
五年前在一家电商网站买过两瓶红酒，自此以降，在上海打拼的年轻人里，我最熟悉的就是一群推销红酒的男女。他们口音各有千秋，套路却很相似。知晓我的名字、住址和手机号，问我需不需要买最新的几款红酒。大概接了几百通这样的电话后，我感觉一个老实人的自尊受到了重创。于是在一个怒气冲冲的上午，联系了上海消协、上海公安和北京公安，在一番善意的指引后，电话转回了本地派出所。接待我的是一个老警察。
彼时我连电信诈骗和骚扰电话都尚未认真区分过，专业准备上说来惭愧，于是这老哥们为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我也深受其害啊兄弟，你知道我这110这么忙，可是我一天到晚接的骚扰电话比你还多。”（有点狡猾，通过示弱取得报警人信任）
“所有流氓都会给你来一句，那你去报警啊。所有人都以为报警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可是这事没有危害公共安全，我们怎么制他？”（谆谆善诱，道出难处，进一步取得同情）
“发生这种情况电信运营商就不管了，可是我手机欠费一毛钱就给我停机。按照民法，我付你钱了，你是不是得给我保证基本的服务质量？”（执法懂法，有理有据，以专业形象打动人）
“你是记者啊？我还想给你反映反映呢，能不能登报给解决一下呀？”（陡然结束，北京大爷4：0我）
我跟他友好的道别，约着择日撸串。再未动过报警的念头。
四
不过旬日，徐玉玉案件已破，涉案六人全部落网。这让我多了些信心，原来能否破案的关键并非电话是否实名，而是决心。公安部网站上，8月的“各地警务”总共28条，有8条事关电信诈骗，占了三成。可见兹事体大，也可见案件极多，破案数量大。
但我终究有些疑惑，徐玉玉的个人信息是如何流落的。消费社会尚未真正到来，有心人早已未雨绸缪。我对这事有着说不出的厌烦，找个热闹点的街道走一圈，会分别收到健身房、理发店、美容店和房产中介的邀请，虽说盛情难却，但他们眼中我除了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外并无其他闪光点。为什么，没有人打听我写过多少诗，唱过多少歌，有多少喜爱的作家，是否能跟鸟或者山羊对话，有生之年想不想定居火星？哪怕有人问这么一句，我都会把个人信息倾其所有。
小数据尚未满足人之贪欲，大数据时代就来了。个体在这个世界中的确如原子一般存在，除了利用价值外一无所有。我等身上总有某个标签，被唯利是图者看重。这样一个数据强势的年代，佐之以并无下限的价值观。
刚刚成年的徐玉玉哪懂这些，她在山东读高中，那感觉我太过熟悉。你的三年，就是无穷无尽的读书和做题，面对成绩和排名循环往复的折磨。你眼中的世界，就是考上大学之后才会满目灿然。你的赌注要求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谈恋爱，听音乐，读小说，上网，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东西。你出身一个农村家庭，背负着所有的期望过独木桥，大学学费在众人眼里是数字在你眼里是家当。
我像许多人一样，心中存有一个如果的遗憾。如果我能在徐玉玉生前见到她，会有足够的理由，让她相信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五
E·B·怀特说，人就是动物，城市里充满了披挂着奇奇怪怪毛羽的人，在维护他们的领土权，在为了晚饭掘地三尺。
那六个被绳之以法的诈骗犯，在掘地三尺时引爆了地雷，以9900块钱的代价，葬送了自己的未来。公安部A级通缉领上的三个都是90后，其中最小的仅有19岁，比徐玉玉大一岁。此时此地，谁都不许侥幸。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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