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事沧桑，有时难免让人浩叹。在我等学习屠龙之术的日子里，新闻业跟现在相比，尚存旧时代的迷人色彩。那时我们喜欢长文章，一张报纸摊开来，整个版都是毫不起眼的街道上一个小人物的故事。有些小人物光芒四射，两个版都未必容下。
新闻业虽说与浮光掠影为伴，却非浮浅的代名词。马尔克斯他老人家曾经曰过，写东西几乎跟做一张桌子一样难。新闻这张桌子可能工期稍微短点，未必丑陋。我去过的诸多展览里，最易生厌的就是家具展，其中充斥着财富带来的偏见，一张丑的惊天动地的老桌子，就因材质稀少被有钱的傻瓜买下了，我等就得跟着赞叹，这都哪跟哪呀。
我敢明目张胆地夸新闻业，有不少底气就来自马尔克斯，他在我这个岁数时还是记者，写下不少名篇佳作，为革命鼓与呼，是南美调查记者的典范。
骗你的，他写的报道根本无法卒读。然而这丝毫未影响其成名之后依然深爱新闻。他解释说，对于作家而言，新闻工作是一种非常好的防范，避免远离真实世界。他还说，新闻工作教会他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血有肉。
如今何须讳言，血肉尚在，筋骨尽失。前几日打开一份曾以特稿闻名的杂志，读完封面报道，一时瞠目结舌。毕竟读特稿多年，我还没期待过在一份全国性杂志上，看到一个姑娘充满好奇心的博客，其中尽是不加修饰的文字和几乎没有的逻辑。据说纽约客每个单词大约一美元，如果我可以定价，像这样的文字，如我那天走在街上看到的书摊上一样，得论斤卖。
二
说起来值得一写的话题堪称繁多。比如最近房价高涨，于是有几个房产中介被抓了，理由是他们在网上散播谣言，导致上海离婚登记处充满了前来办手续的恩爱夫妻。
四个事实间，没有明显的逻辑关联。这是好故事的胚子。我可以想象写出《寻路中国》的彼得·海斯勒，开着租来的车在上海街头来回游荡，看上去漫无目的但却在一个又一个中介处停留，找到一对正在买房子的夫妻聊天，与他们一起去婚姻登记处，取号等待离婚。离婚后，看着他们恩爱的牵着手回家，为孩子准备晚饭，补习功课。无需找到一个大群体，一户人家足够携带一个时代的DNA，他们的喜与忧皆非凭空而来。如同列车驶过，有人用喇叭高喊，“只有情感破裂的家庭才不会被甩下”，于是这家人跟几乎所有人一样，对着列车大喊“我们家破裂了”。
可惜这样的讲述者少的可怜。我们现在多的是干满两年就已然资深的写作者，文本不堪卒读。有一日我围观了一个非虚构写作论坛，讲坛上还有尚未毕业的学生。这世上当然有许多少年天才，但我等心知肚明，这个舞台如今并非天才秀场，只是缺乏足够吸引力，与那些发高额年薪的行当一决高下。
三
需要足够多的故事，人类才能顺畅呼吸。这世界的参差多态并非必然，现实世界或有无限可能，精神世界却充斥困惑与无奈。个体面对这世界时的无力感，需要群体的智慧排解。
是以，我能理解叶芝这样的世界级诗人，带着浓烈的兴趣寻找爱尔兰民间神话，这些充斥着精灵、鬼魂与仙人的故事里，藏着爱尔兰的民族密码，是举国上下的潜意识。我翻过《凯尔特的薄暮》，叶芝笔触轻逸，试图唤醒整个民族想象的传统。
我也能理解村上春树，在盛名之时，拿出一年半的时间，去采访东京地铁沙林案的乘客，记录下他听到的细节、心跳与呼吸，写出非虚构作品《地下》，矛头直指奥姆真理教为日本社会写下的邪恶“物语”。时隔多年，我对这本书的开头念念不忘——
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一。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的初春早晨。昨天是星期日，明天春分休息，即连休的“山谷”。也许你心想今天也休息多好。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缘由你无法请假休息。
这样，你在平日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洗脸，吃早餐，穿上西服走去车站，像往常那样钻进拥挤的地铁上班。平平常常的一如平日的清晨，人生中无从区别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在五个化装男子将用研磨机磨尖的伞杆尖头捅进装有奇妙液体的塑料袋之前……
村上并未就此收手，反思多年后，写下小说《1Q84》，为日本这个国家留下一部畅销世界的正常“物语”，而不是任由奥姆真理教把控着人们在孤寂中所能听到的故事。这是社会守望者该有的角色。
推己及人，如今吾国吾民也在超越说教的时代，一句口号无法凝聚一代人。白银连环杀人案告破后，举国上下对疑犯都充满好奇。你我需要故事，来了解身边憨厚可敬之人，如何在一生中以杀人为乐。中国社会需要知道，“沉默的羔羊”不是一个美国才有的故事。
关于白银已经有了诸多故事，尽管参差不齐，总算有所交代。我看到同是在甘肃，一个28岁的农妇砍杀四个孩子后自杀，随后丈夫服毒自杀。她才到我的年龄，就感到生命难以为继，选择惨烈离世。像这样的故事不能认真讲好，眼前的诸多大问题根本无从解决。深山之中的故事，串联的是无数村落，在我等难以想象的角落。
四
如今我们说，讲好中国故事。这话不该被翻译成，只讲好故事。我们要讲的是许多故事，这些故事记录着一架叫中国的马车，在山明水净夜来霜的日子里，压出深深浅浅的车辙翻越山峦，秋日红火，有人看到晚霞灿烂，有人看到树影寂寥，在荆棘与鲜花共生的路上，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在悠远的山谷中共鸣。远处是群山，山那边是更远的山，行进的马车需要永远追逐地平线。（文/司徒格子）
来源：侠客岛
责编：贾兆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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