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作為當下影響力最大的公共表達形式,顯然承擔著塑造公眾集體記憶的責任。我們不僅需要歷史學家的客觀與准確,更需要這種影像藝術的敘述與感染力,因為它能讓所有人感同身受。 |
像被人打了一悶棍,我走出影院時,腦袋懵懵的,那殘酷而肅穆的影像仍在眼前晃動。周圍的人群安靜而恍惚,沒了往常電影散場時的喧鬧。讀過一些不同年代的大飢荒記錄,雖比《一九四二》更觸目驚心,但還是和看電影不同。當你跟隨著漫長的逃荒人流在銀幕中行進,你會感受到一種更真切、更嚴峻的拷問。飢餓的人在沉默中一個個死去,把問題留給了活著的人。那些歷史事件你並未親歷,但你卻感到一種負疚,對這苦難記憶的負疚。
電影《一九四二》表現的這場大飢荒,造成了500萬人死亡。從1942年春開始,河南各地出現冰雹、大風與黑霜,然后是遍地大旱、蝗災肆虐。餓殍遍野之時,國民政府仍狂征軍糧並封鎖消息,災民的糧食被搜刮殆盡,最終導致了這場慘絕人寰的大死亡。這場災難有天災成分,但主要原因,還是與當年國民黨官僚體系的軍政矛盾、官員腐敗、溝通不暢等有關。從應對大飢荒的遲鈍和無序,我們可以看出國民政府即將面臨衰落的命運。如電影所表現的,最后還是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在美國爆出了大飢荒的新聞,並通過與蔣介石的交涉,使遠在重慶的國民政府不得不採取賑災措施。
我想馮小剛和劉震雲,不一定讀過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的書,但電影表現的情節,卻似乎在証明森對飢荒研究的結論。隻有當人的權利被完全剝奪,才可能導致大飢荒。天災只是誘因,權利的不平等、信息溝通不暢、言論自由缺失、極權體制等,才是真正導致大飢荒發生的原因。因為極權統治者,不用擔心自己的權力受到飢荒的影響,所以不會有任何防范的動力,但民主政府不同,因為要面對公眾的輿論和選票,所以會更有效地防范大飢荒的發生。
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有時就像一個人一樣,會把歷史的苦難看作自己的隱私,總是希望人們知道得越少越好。然而,苦難卻是歷史留給人類最重要的經驗,如果我們喪失了對苦難的教育和集體記憶,不僅會導致民眾對苦難的麻木和良知的敗壞。一旦條件允許,很多人會失去判斷自己行為價值的能力,搖身一變,他們可能成為一場新苦難的制造者。
飢餓讓人感覺遲鈍,苦難也會模糊人們的記憶。但對幸存者和其他活著的人來說,重新敘述那些苦難的故事,讓曾經的苦難重現在當代人的公共記憶中,就是對逝者的義務和責任,也是對歷史創傷的一種修復。因為隻有從苦難的記憶中,我們才能發現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是如何與扭曲人性的苦難進行抗爭。徐帆飾演的花枝為了孩子能活命,把自己賣了﹔張默飾演的栓柱,為保住孩子的風車,丟了性命。在馮小剛的鏡頭下,那些被飢餓傷害和凌辱的人,開口說話了,講述那些在絕境中的悲慘故事,講述飢餓對他們的傷害和扭曲。這不只是對他們的傷害,而是對整體人性的傷害。當這些逝者開口言說時,他們或許才有可能走出曾經的創傷和屈辱。這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見証生命在苦難中的尊嚴。
悲憫不代表遺忘,反而意味著要讓苦難的歷史,在當下的公共記憶中復活。因為隻有銘記這些苦難,苦難才不會在未來重演。悲憫並不是要對曾經邪惡的行為置若罔聞、一筆勾銷,而是要更庄重、更嚴肅地向人們展示歷史中的邪惡與苦難。人類不能依靠上帝來清除邪惡,隻有自己站出來不斷抗爭,才可能讓同樣的邪惡與傷害,不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悲憫也意味著,揭示真相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仇恨或報復,而是對歷史創傷的修復和對正義的重新尋找,因為並不存在一種可以漠視苦難的歷史價值。
或許隻有當我們重新感受這些在苦難重壓下人性的尊嚴,重新感受他們的痛苦、絕望與恐懼時,才能明白正義、敬畏與悲憫的重要。《一九四二》更像是在代表歷史和今天的人們,向當年所有無辜的死難者道歉。電影作為當下影響力最大的公共表達形式,顯然承擔著塑造公眾集體記憶的責任。我們不僅需要歷史學家的客觀與准確,更需要這種影像藝術的敘述與感染力,因為它能讓所有人感同身受。隻有讓歷史的苦難昭然若揭,我們才能更清晰地認知我們這個民族,認識到我們如何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