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国强：从中学生下跪看鲁迅的价值

受昨天一则新闻的启发，重读了一次《狂人日记》。

近日，网上热传一张照片，7名中学生，跪在一条“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我校视察指导”条幅下面。事发地安徽阜阳市京九实验中学回应称，该图片属实，但并非网传的迎接领导而罚学生下跪，而是学生打架后为了求老师原谅而自愿下跪。

已经读过、评过好几次“校园下跪新闻”了。最初，是老师或校长命令学生下跪，后来，是学生干部带领全班同学下跪，现在，不用命令，也不用班干部带头，孩子们终于会自动、自觉、自愿跪下了；而且，下跪的位置也很恰当。标志性的公共建筑或公共设施，从来就有引导、规范人的行动的功能。

当然，阜阳的这7名学生，未必经历过被老师命令下跪、班干部带头下跪的初级阶段，这并不影响他们越过初级阶段而直接进入自愿下跪的高级阶段。就纯技术角度而言，下跪一点也不难，不需要训练，只是膝盖一弯的事情。让人下跪所需要的唯一条件就是：在膝盖弯曲之前，让他的精神、人格先跪下。用鲁迅的话说，这就是“吃人”。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大历史功绩，就是“人”的发现。老中国的历史上没有“人”，只有“民”，“臣民”，“顺民”、“刁民”、“草民”，所有这些命名，无不以统治者为视角，为规训。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人”的最初觉醒，“独立人格”、“个人尊严”等意识，第一次进入中国人的视野。“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鲁迅《伤逝》)的话，是觉醒的个人的解放宣言，也是中国女性的解放宣言。鲁迅正是用这个意识审视旧文化，发现并揭示了历史的“秘密”。

历史的进步与倒退，有时会呈现犬牙交错的态势，一边被抵消、被阻挠，一边在掘进。新一代青年人，有自觉或不自觉”下跪“的，也有顽强站立的。今年4月9日，周一，江苏省启东市汇龙中学高二学生江成博，在例行的升旗仪式上，把老师事先“审查”过的演讲稿“私自”换成自己准备的稿子：“我们是人，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不是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的机器……”国旗下，一个年轻人发出有“血的蒸汽”的声音，这是最令人激动的青春中国，“美丽中国”！江成博的演讲获得了该校三千名学生的鼓掌喝彩。有人不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跟着江成博一起站立起来。汇龙中学对全校学生进行了广播训导：“你们要明辨是非，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按照学校目前的模式，你们获得知识，考取理想的大学，今后能够更好地生活，而学校也能因此获得更高的升学率，这是一种双赢。”

鲁迅的深刻，不仅在于他发现“吃人”，还洞见“吃”的方法。“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汇龙中学关于“更好的生活”的许诺，就是“互相劝勉，互相牵掣”的纽带。不过，“更好的生活”前面要加上“跪着”两个字。

鲁迅的深刻，还在于他的自省。“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而一百年后的这些教育者，深谙如何获得“更好的生活”，本能地知道江成博这样的站立者，对自己所向往的、已经获得的“更好的生活”来说，是一种威胁；如果所有人在精神上都跪着，就看不出谁跪着，谁站着；但只要有一个人站起来了，就把所有跪着的人给显出来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那个要站起来的人摁下去，或者用“更好的生活”教育他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