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基站、阴滋病和转基因

三年前一度传言，我们小区围墙外要新建一个手机通信基站。这立即激起许多居民的愤慨，一些人挨家挨户上门游说反对，以期联合抗议，我也曾收到一张传单，上面详细叙述了反对的理由：“普通手机的辐射都有害，而手机通信基站的辐射更远远过之，容许这样一个设施存在，无异于是我们切身健康的犯罪。”

当时我曾询问一位朋友——他大学读通信工程，毕业后在联通里做手机通信基站十来年了——基站是否真的对人体有害？他笑笑说：“如果有害，那应该也早就出现许多病例了吧——每个城市里都密布着基站，不然你手机都用不了。”辐射确实有，但建站时采取措施即可使其辐射量降到很低，低到现有科学实验中无法证明其对人体有害。我听后笑说：“你自己是建基站的，当然这么说，但怎样才能让我们小区的普通人也相信这无害呢？”他一摊手：“那也简单，你们找个信得过的第三方来检验一下，出具份报告就是了。”

但就算如此，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人们的疑虑，因为还会有人相信，这种辐射的危害，现有的科技水平尚未能检测出来。说到这，他也无奈了：“那这就没法说了。只要你相信它有害，别人就无法证明它无害了。但你又怎么证明它有害呢？”

这的确是个无解的自证循环。无论如何，由于无法打消人们的疑虑，那个基站最终并未建成。虽然现代科技已征服了太空、驱逐了黑暗与鬼神，但人们对于某种无法看见的事物的恐惧仍保留了下来。实际上，很多人坚信这是一种正确且必要的怀疑。

“阴滋病”事件的故事与之类似：也是三年前，有数千人怀疑自己感染了艾滋病，虽然其检验结果是HIV阴性，血液样本送美国检测下来也查不出任何病毒，更无患者死亡，但病人们都深信自己患的是艾滋病，也会以相似的途径传播，在他们看来，自己全身肿痛、脱发、盗汗等症状并不只是心理作用所致，而只不过是现有医学科技尚未能查出的一种新病毒罢了——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毕竟艾滋病也是到1981年才被识别出来。

说起来这些年吵得不可开交的转基因食品也是如此：在反对者看来，这潜藏着极大的风险，转基因本身违背自然、无法证明将来也无害，无异于将人当做实验的小白鼠；然而在土摩托等支持者看来，转基因已被科学论证为无害，反对它便是“愚昧”。

但是等等，反转基因的人并不是“愚昧”，他们并不是无知无识的文盲，相反，他们正是大城市中的中产阶级，因为只有他们才会对这一问题特别在意；事实上，他们与挺转基因派同属精英阶层，同样不乏高学历的人，并同样使用科学的逻辑来为自己辩护，他们的存在，乃是现代科学和现代医学体系本身的特点决定的——这个体系承认，科学不是静止完善的，而是不断发展的，对事物的认识也会不断更新，这就为人们的疑虑留出了正当的空间。

如果看看好莱坞电影就可知道，世人倒是站在怀疑派这边更多一些：对于外星人这种迄今没有科学家能证实其存在的生物、美国政府迄今否认的神秘的51区，在电影中都真实无比，反而你所面对的那个现实世界，倒有可能是假的。人们坚信当然有外星人（甚至就在51区），只不过我们计算有误、科技手段有限、政府隐瞒以及外星人不想直接骚扰地球人，我们才未能与它们面对面沟通。经验的证据（看不见外星人及缺乏确凿事实）决不能足以让人相信世上没有外星人和UFO，相反，他们深信已经看到了许多微妙的“痕迹”可以证实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说到底，这种信念是不可证伪的——要证明没有外星人，你可得搜遍宇宙的所有角落。

在这些争论中，正反双方其实都是现代性的产物。对科学抱有信心的人不必说了，他们确信科学的边界就是现实的边界，凡科学不能证明者即为虚妄，既然科学已证明某物无害，那它就是无害，你如果仍坚信它有害，那这不科学，此即土摩托所以能理直气壮地指斥反转基因者为“愚昧”。因为科学不仅是一套方法，而且自成为一套正确与否的判断标准。然而反对者常常并不是前科学（“迷信”）的残余，而是与这套科学话语相伴而生的。事实上，正是因为科学的光芒驱逐了鬼神，才使现代社会变成了一个专家主宰的风险社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上帝已不能为人们提供稳定的担保，人们得为自己负责。

其结果便是当代的烦恼常呈现为三种症状：不确定性、不可靠性、不安全性。这是一切现代社会共有的特征。

在一个“一切坚固都烟消云散了”的世界上，没有坚实可信的事物存在，而新事物又汹涌而来，有的且是无影无形的（不论是手机辐射还是转基因），于是人们所能唯一把握和相信的便只有自己的感受。

何况，既然现代科技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将魔鬼释放出了魔瓶（不要忘记，第一本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的主题便是人类恐惧反被自己的创造物所毁灭），那么，对其可能的危害保持警觉，也就是现代社会一种可以理解的正常反应了。一些看起来非理性又不科学的担忧，不如说是这样一种心态的产物：人们相信，有一些科技产品的危害，要在其面世很久之后才会被认识到。科学的话语是无法与这种信念对抗的，因为本质上，这一信念不需要科学的逻辑。

由于这些议题无不牵涉到前沿的科研，因而尽管有无数人宣称他们坚定支持或反对，但真正没几个人能自行验证。所幸人们也并不只能有两种选择，事实上，更可取的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不可知论——就像孔子对鬼神的态度一样，我不肯定它们存在，但也不否定它们存在，因为我不知道；只是也不用多去管它们，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责编：邹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