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的历史画廊里,又多了张黑白照片。
连话风都如此熟悉——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曾担任党的重要领导职务的汪东兴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5年8月21日5时2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老同志,我们这样称呼这些逝者。今年,他们中的许多人离开了。比往年都多。
一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只活了27岁的诗鬼李贺,留下过不少才华横溢的诗,纵贯生死与历史,视野开阔到几乎无法从文字判断年龄。比如这个凌烟阁之论,虽说从头到尾都充满着哀怨,哀怨和哀怨,却有着不坏的解释力。你也知道文人相轻,我这个不坏的意思是,这个比我早生了一千来年的同龄人,用14个字就说清楚了我一篇文章才能讲完的道理,估计会一直流行到地球人移民火星,汉语变成火星文。
上个月在布达拉宫门前,趁着四下没有文艺青年注意,我比出食指和中指,让同行者帮忙拍了张游客照。时值午后,如果你在这个季节去过拉萨,可能如我一般,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完全是一张过曝的照片。
话虽如此,我还是眯缝着眼注意到了广场上降着的半旗。那是在悼念万里。
如你所知,政治从来都意味着等级森严,这可能是凯撒和秦始皇,奥巴马和金正恩间唯一的共识。为一个人降半旗,在这个成立60多年的国家里,这才是第32次。而第31次,就在不到两个月前,为了乔石。
我得再用俩数字。第30次降半旗?发生在1998年。
在正史里盖棺定论的最高级别,就是四海之内,虽然太阳照常升起,旗帜却都为你而下。你知道,他们都进入了共和国的凌烟阁。
如果时代有幸,隔壁村出现一个复姓司马的历史小天才,怀揣着书写无愧于时代篇章的梦想,忍辱负重,最终留下一本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的书,姑且就叫《史记》吧,进入那本书的条件虽然苛刻而复杂,却有一条亘古不变的通关密码,那就是,死。无论曾如何挥斥方遒,只有人不在了,在“列传”里,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无论多伟大的运动员要进入名人堂,必须等退役之后,不然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成就等着。而这些早已留下痕迹的老同志,也注定是在离开后,进入这个国家的正统历史。
二
以我观之,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在纵论天下之余,最爱听单田芳说书。老头嗓音沙哑而难听,把所有历史都讲得黑白分明,好人和坏人完全是基因之别。一想到他那张老脸,我就难以抑制的想溃逃,但对评书难以退烧的流行度却心服口服。
毕竟,自从人类挥别我们的好朋友恐龙和猛犸,住进遮风避雨的洞穴以来,最爱听的就是黑白分明的故事。没办法,骨子里爽呀!
每当有老同志去世,总会有些应景之作,怀着说书人的热情,煞有介事的想象,在那红墙之内的百岁老人曾如何度过一生。你会发现在这些剧情跌宕起伏的描述里,人生简直成了戏剧。
死后探秘,是告别他们的最坏方式。我不是说那些秘密不重要,而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我有个喜欢琢磨事的朋友,有一天忽然想起盗墓这个职业,哀其不争。他给我算,其实墓穴里面的东西值几个钱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不能由盗墓者将它们带出去。文物本身就不说了,它在墓穴中的位置,摆放的顺序,空间的大小,都是历史好不容易留下的密码。能解码者是考古人员,不是视粪土如金钱的盗墓贼。
这道理倒是不坏。顺藤摸瓜,我想到了老同志们的离去,对于非亲非故之人来说,为何他们的离去依然很重要?因为一合上眼,他们就带走了曾经折腾过的那段历史,把历史留下的“文物”带离了现场。
崇敬也好,失望也罢,历史由人写就。从此之后,无论怎么书写,都是一种演绎。
你看最近去世的汪东兴同志,不多不少,虚岁活到了100。他出生时,这片国土上想称帝的估计比你认识的人都多。他去世的这个周末,北京上空飞过了不知多少飞机,喷着长长的彩带,吵醒了无数拿手机拍照然后发朋友圈的人。
这中间,他见过一战、二战和冷战,见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他忠心耿耿地守护了开国领袖29年,然后在领袖死后,揣着一把枪守在中南海怀仁堂的屏风后,成为了粉碎“四人帮”的关键先生。
世事沧桑,还有比这更难预料的么?
如今,这活历史离别之际,人们轻蔑地挖了点红墙秘史出来,心安理得的与这段历史作别。许多关键的历史话题,变成了无聊的左右之争,无论何时,都能看到站在不同的山头上对骂之人。
真正参与过历史的人躲在山下,静静地看他们装逼。然后历史离开了,青山绿水,不理尘俗。
三
观影多年,偏爱《教父》。第一代教父,被嘴里喊着棉花的马龙·白兰度演绎到了极致,但其纵横一生,我总觉得最后一幕最动人。他追着孙子玩了会,嘴里叼着块柳丁皮,倒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身边是雕塑、草地和大树。不动声色的带走了一个时代。
这些逝去的老同志带走的,也是一段不可复原的历史。
我曾得到过的最好建议之一,来自一个短暂执教过一学期的外国老头。在告别的那节课上,他留下几句话,彼时我的英文比现在还灵光一些,自动翻译成了马丁·路德·金的调调——
“让你的录音笔去记录爷爷经历的大跃进!让你的录音笔去记录奶奶经历的文革!让你的录音笔去记录爸爸经历的改革开放!让你的录音笔去记录叔叔这一代人的困惑!
当你认真记录历史,让每个人口述的故事组成这个国家的完整故事,你就发现,世界会以更为有趣的面貌呈现在你眼前!”
四
总有熟谙政治之人说,看新闻联播就大概了解这个国家在发生什么了。我却觉得,我们想了解的不是一种东西。
我要知道,拿着手枪躲在屏风后的汪东兴在想什么,他那天吃了什么,穿的什么。以及,那天出门时,北京天气如今天一样晴朗吗?
如果你好奇这样的历史是什么感觉,不妨去读一下《巴黎烧了吗》。你会看到,历史课本上一笔带过的日日夜夜,当事人絮絮叨叨地说出了那天的朝霞是什么颜色的,跟爱人是否拥抱了,如何带着内心的忐忑地走向了未知的荒芜。还有中国媒体人推崇了几十年的《光荣与梦想》,写的如同架着一台摄像机走过那四十年的美国。
数年之前,遇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顶级杂志主编,神秘地表示他们早就写好了一个中国政治人物的讣文。言外之意,此人在他们那里已盖棺定论。我表示丁点兴趣也无,同是文字工作者,虽说没有李贺之才,可是把人从阳光花美男写成深度精神病,中间无非是三五十个形容词之别。
谁还没上过小学啊。
与老同志临别之际,你我深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过去都是今天的镜子。
真正了解了历史如何走来,你才敢确信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历史的沙滩上,有无数的小鱼正在暴晒。一个小男孩一条一条把他们捡起来往海里扔,这时候边上那个什么都懂的大爷就说了,小屁孩你傻么,这么多鱼都要死了,你这一条条扔进去谁在乎?
我将永远铭记,那个小男孩在烈日下,指着干渴的快要死去的我说:“这条小鱼在乎。”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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