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今年特别不像自己。
先是没完没了的雨,下得特别不认真。小时候老人编瞎话,说这雨啊是老天爷在尿尿。如今世事流转,我有了相当不赖的涉世经验,方知最近在北京上空下雨的那位值班的,应当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你们懂。
又是没完没了的蓝天,和工作日早上一路畅通的长安街。上周末在家蓄锐养精,眯缝着眼睛拉开窗帘,看到天上没有一架飞机飘过,甚至喷出的彩带都无目睹之幸。后来高人指点,方知住的位置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都是命。
似是故人来。面对纷繁复杂的日子,写出排比这么整齐的段落。我简直是自己的兵,自己的坦克,自己挂着彩虹烟囱的飞机,整齐地检阅自己养兵千日能否用在一时。
如同一个庞大到举世瞩目的国家。
当我们对这世界感到短暂的厌烦,一个盛大的仪式可能是不错的解药。人这种生物,有着天然的进化缺陷。搞传播的詹姆斯·凯瑞琢磨了半辈子发现,整个人类传播史,简直就是一部仪式史。你知道仪式对人这种生物有多重要,就知道为什么会有阅兵了。
如今想来,大学军训简直是最为吊诡的时光。文科院系里永远的阴盛阳衰,加上我等并不十分努力,最终阅兵之前,竟与一群踢正步顺拐、左右不分之辈,一同进入了垃圾方阵,权作观众。
多年之后揽镜自怜,始知当初无需遗憾。新闻上说,9月3日出现在阅兵场上的仪仗兵,男兵1米88,女兵1米78,每一个站在人群之中,当如鹤立鸡群。男儿何不带吴钩,可并不是带着吴钩都能上阅兵场。
我不知道长那么高有多开心,就如同他们不知道俩小时码出一篇侠客岛是什么体验。我们在这个硕大的国土之上,接受着不同的检阅。据说为了一次阅兵,仪仗队的训练能踢坏几双皮靴。说来惭愧的是,写出一篇文章,我却只能抓耳挠腮的换几个发型。
阅兵彩排那天,坦克穿过单位附近的街道,带着低低的怒吼,穿过阳光下空旷的北京。我看到大人把孩子抗在肩上,兴奋地拍照,传到朋友圈。我看到围观群众挤在一起,如同迎来一个节日。不需要彩色气球装点的节日。
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里,小男孩最后迎来的礼物就是一辆真正的坦克,那是对纳粹的胜利最终来临了。而北京街头的坦克,是在纪念70年前,那场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来临了。
我玩过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把日本刺刀从小玩到大。时光荏苒,那几个古灵精怪的表哥表妹,始终没能从我手里顺走这把总在生锈的刀。
无数个夕阳西下的放学后,我拿着一块磨刀石细细打磨这把刺刀。刀剑锋利,刀背厚实,刀身上有长长的放血槽,不折不扣的利器。人生的奇妙就在于,这把或许杀过人的刀,在一个不爱争斗的少年手里,找到了归宿。
小院余晖里,我终于把它擦成本来模样,时隔六七十年。虽说身上片甲也无,脚下凉鞋也不噔噔作响,我还是左牵狗,右擎刀,一路杀将出去,冲着那几个在地上玩玻璃球的十岁男子,喊出了威武的革命之音。就着眼前昏黄的落日景象,脑补出日寇千军万马,杀的好不痛快。直到夜幕降临,被自己人提溜回家吃饭,耳边依然回荡着一曲忠诚的赞歌。
上一次见过它亮出獠牙的是我姥爷,这刀是他曾参战的唯一证据。从战场上带回这把莫名其妙的刀后,他就收在角落里。此后岁月艰辛,即使大炼钢铁,也没动过这把刀的主意。
不知为何,老头在几十号孙辈人中,认定了我对这把刀不可置疑的继承权。闲来无事,他还会给我讲战场往事。印象中,最为凶险的一次,全连只剩下了姥爷一个人,子弹从棉裤里穿过,他应声倒地,捡回了一条命。
许多故事如今都淡忘了,我拿着巨大的索尼录音笔,想着做一点口述史,却发现最想记录的人早已远去。
他还在的日子里,我时常绕膝玩耍,家里总是张贴着县里发的挂画,画上是建国以来的历代领导人,用行楷字体祝福老兵们新年快乐。他从年头挂到年尾,再从年头挂到年尾,在我与他相处过的20年里。
如今我看坦克轰隆隆走过,难免睹物思人。我知道如果他还在,我会把他接到北京,带他去看我一次都没爬起来去看过的升国旗,带他走到二环以内看战斗机喷着烟划过天空,带他走到巨大的坦克队伍前,眯缝着眼睛揶揄说老头儿你当兵那会儿可不敢开这么大个玩意儿。
早些年,海明威写过一部三观极正的小说,叫《丧钟为谁而鸣》,差不多是他写过最长的小说。人尽皆知,海明威是个以文字简练著称的硬汉作家,活到60来岁,身心郁结,举起猎枪就冲自己来了一下。就是这么个一生活得比嘎嘣豆还干脆的人,用了煌煌40万字,也不过写了3天之内的故事。由是观之,“为谁而鸣”是个宏大的命题。
如今自然没有丧钟,却有礼炮。据说今年阅兵场上,会有70声礼炮响,纪念70年前的胜利。
当我们谈历史,总在照耀现实。我看到有外媒在批评,说中国大张旗鼓的纪念,是在利用历史。我有时很喜欢外媒,报道水准国内媒体难以匹敌。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股带着西方中心主义的轻蔑。自古君王天下事没人能说清,但是这大张旗鼓的纪念,对中国而言,却已是迟来的醒悟。
多少老人,根本没能等到就走了。
并不是阅兵,而是纪念本身,才是全部的意义。
战乱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如今我们举着手机等待战斗机飞过天空,肆无忌惮地拍下它威武的影子,知道不会被空投一枚炸弹。这就如同,我们住在山洞的祖先,肯定不会组团去看一只老虎或是一只狮子,还发出由衷的笑声。我们却专程去动物园,甚至以此为乐。
追昔抚今,生活闪亮而美好。我感谢我姥爷,你感谢你姥爷,我们一起感谢全国人民的姥爷,子弹穿过他们的腿,70年后的蝴蝶效应是,我们窝在电脑前,讨论着会有多少战斗机和坦克来到这个有近3000万人的城市,丝毫无被轰炸之虞。
所有这一切并非凭空而来。海明威的书名,来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唐恩的一首诗,我觉得寥寥数语,写的比海明威还好。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欧洲大陆的一小块,那本土的一部分;
如果一块泥巴被海浪冲掉,欧洲就小了一点;
如果一座海岬,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使我有所缺损,因为我与人类难解难分;
所以千万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你而鸣。
一千个听到炮声的人会有一千个答案,我的那份答案是这炮声属于我们的姥爷。祝健在的活成傻乎乎的老顽童,死去的在天上看到飞机屁股喷出的彩虹。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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