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快乐。我想起偶像苏轼在一千来年前,喝醉了酒写了首歌,其中词句世代传颂,已然俗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唯一有意思的是东坡特地回忆了一下写这首词的中秋夜,“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苏轼这么一写,我总觉得大文豪苏辙的形象再也严肃不起来。年龄再大,也比哥小,何况还是常年苦思而不得相见的哥。就此,他被萌化成了“国民弟弟”,想翻身而不得。
连日出差,没空细想文章,不如拼凑点思维碎片。趁着中秋夜,没醉,作此篇,兼怀我岛。
小时候在村子里,闲极无聊就爱想象,比如飞机有多大。有那么几回,跟叼着旱烟的老头们共商此事,有一位的答案让我印象极为深刻,“飞机肯定比咱庄还大”。
如今我时常外出,坐飞机比吃米饭都勤快,在马桶大小的座位上左顾右盼,方知老头负我。这飞机上不过能塞个百十人,就挤得如泣如诉,我等在村子里狼奔豕突上墙爬屋之时,哪料得到城市生活竟如此拥挤而狼狈。
往近了说,我们在村子里对飞机的想象,乃坐井观天之举,这犹可原谅,毕竟财力不支,去个大城市都是稀有之事。往远了说,我总觉得,媒介先知麦克卢汉生造出个”地球村“还真是颇有眼光,这可不就是个巨大的村子么,充斥着不知外界为何物的生灵,以无限的想象,曲解着有限的世界。
当记者后不喜欢重复出差,总需新鲜之事刺激,方能燃起对这个没落行当的一点热爱。走丝绸之路却意外的成为我从不厌倦的路线。去年5月到乌鲁木齐,站在巨大的坑洞之上,听当地人介绍快落成的乌鲁木齐高铁站。如今,我从兰州出发,但见这条路上风景如画。
我从没怀疑过中国的工程建设速度,所以光鲜漂亮的火车站和一路顺畅的旅程在意料之中。单是想象从兰州到新疆修建一条高铁线路,心中就一阵绝望。我们这些靠码字吃饭的,日行千里是常有之事,却没有站在凛风中铺千里铁轨的定力。
车过河西走廊,不远处祁连山的雪绵延起伏几百公里。毕竟路途险远,有时需要穿过雪山,在魆黑的隧道之中跟着列车逶迤前行,想象着头顶之上是阳光照耀中熠熠发光的雪山,不由顾影自怜。想起每次看雪山时,心中满是圣洁与敬仰,如今,我蛇行在一个美丽雪山的内心深处,端坐无聊,总觉得脑后顶着一个巨大的光环,如影随形。
佛说一叶一菩提,如今雪山为证,我日行千里而有余,思考的都是宇宙人生的大问题,若是远处恰有人望向此端,应该会被这巨大的神性震到。这么一想,一些计划就摆上了案头,比如设计个威严的造型,想出些童年不俗的往事,建章立制,斩条白蛇,三百米下挖出块灵石,上面隐约刻着“司徒格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给足时间准备点通稿。
唯一能让我从这宏大构想中暂时走神的,是两个穆斯林老头。模样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一把有型的胡子,一顶除了装饰外看不出其他作用的白帽,一身肥大的装束。有信仰者多矣,这车厢之内,佛教徒、基督徒甚至相信没来由的鬼神之人,一定不在少数。能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出来信仰的,唯有穆斯林,或许还有总在风中凌乱的梵蒂冈教皇。
不光我觉得他们特别。整个车厢的人走过,都在行侧目礼。对他俩的好奇心越发浓重,巨大的神性光环渐次消失。
聊到一起并非难事,毕竟有过凭四五句藏语,就跟藏族大叔聊二十分钟的经历,何况这二位还一口西安话。时值中午,哥俩拿出牛肉和黄色的馍,问我是否愿共进午餐之好,也就眨眼之间吧,不要吃陌生人东西的母训早已忘却,一口一个好吃,跟二人共赞吃牛羊肉的无限好处。
这兄弟俩去新疆虽说不是为了中秋,倒也有团圆之意。他俩去新疆看几年未能谋面的大哥和两个妹妹。虽说一个住在兰州,一个住在宁夏,他两人说的都是地道西安话。上溯七代,他们的祖上逃出西安,如今两百年过去,口音竟与车上的西安人毫无二致。
这二位的总体风格,用你们城里人的话来说,就是逗逼。吃人的嘴短,我费心夸赞了他们的牛肉。兰州那位不无得意的炫耀说,这是家里刚杀的牛,你可准没吃过。我有意逗他,眯缝着眼说,那就是把牛送到屠宰场呗。老头一急,说这可是阿訇主持杀的。我继续眯缝着眼说,你怎么没当个阿訇啊?老头再急,说咱家不是过去条件差嘛,没顾上文化课,就给耽误了。我眯缝着的眼睛继续不怀好意,那你现在补课啊,一把胡子看着很有型,说你是个阿訇准有人信。老头这下倒不急了,笑嘻嘻地问,你是说上老年大学?
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以我观之,两人慈祥度在我们村都能排前三名。我说你俩穆斯林,全国跑来跑去的,都吃什么啊?兰州那位摊手说,年轻时在八达岭工作过仨月,就一家拉面馆子能吃,后来馋的冲到牛街的清真寺饱餐一顿,至今记忆犹新。宁夏那位刚从江浙沪旅游回来,一家十一口人都是穆斯林,有那么一天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八点,才找到家清真馆子,饿了一天也不吃。
单是想象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在杭州街头奔走终日而粒米未进,喜感就莫名而来。我问,那你那天就没逛景点呗?老头一摸胡子,那怎么行,我钱都花了。
我说,你们穆斯林啊,就爱留胡子吓唬人,剃干净了有些还挺帅。宁夏那位说,你们汉人男的也留胡子啊,不过北方多点,南方少点。沉思片刻,老头又说,不过这回去上海,就看到一个留胡子的,应该是个艺术家,因为他头发也和胡子那么长。
我忍俊不禁,你一村里的老回回,懂啥艺术?老头笑嘻嘻地说,那你说他是干啥的?
我说,搞艺术的。
这周的麦加城发生了惨剧,朝拜者拥挤踩踏,现在已有七百多人死亡。穆斯林对于这座圣城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即使限制再多,也会从全世界赶来。
我问他俩是否去过麦加,二人点头。一人交了3万多,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中国驻沙特大使馆。飞行,住宿,路线,前后40天。与之对比,不少国家的穆斯林都只能在街上搭帐篷。
我好奇他们在麦加都干了些啥,二人你言我语之下,大概理出了个脉络。那就是,除了参加组织的活动,就在绕着转圈。40天下来,竟然忙得没来的及看看麦加城。
年长一点的宁夏老头,给我掐着指头算完行程,忽然感慨,你要把那些事都做完,都没时间浪去。身边的西安人连忙解释,西安话里的浪,和东北话里的浪完全不是一回事,浪就是玩。
老头继续感慨,如果年轻的穆斯林能完全按照教义来,不抽烟不喝酒,定时做礼拜,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不但没个时间浪,也没啥时间犯罪。
我问,对于在麦加死去的1000多个人而言,死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老头收起笑容,盯着我说,对穆斯林来说,去过麦加就意味着完成了使命,死在这里是最完美的归宿,他们去见真主了。
我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问,那为什么会一下子死这么多人?老头说,大雾天在高速路上,如果一个车出问题,后面的车就连环撞上来了。然后补充了一句,在朝拜的这几天里,谁要是踩了我的脚,或者碰了一下,都会道歉,按我们的教义,这时候吵架就前功尽弃。
听完我才明白,这并非许多人想象中,穆斯林为了争什么或者抢什么,而发生的踩踏事件。我们这么想象,仅仅因为在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中,一切都是这么发生的。“想当然”,是人脑未能摆脱的进化缺陷。
麦加惨案,一起大雾天的高速路连环追尾。没有比这更恰当的隐喻了。
这世上的误解之多,恐怕会多于认同。比如,恶性新闻事件每当发生,你我便会凭借胸中一腔怒火或是脑中一滩积水,迅速咆哮于舆论场。最难被记起的是常识,生活之中并没有那么多丧心病狂之人,为何发生在新闻中,我们如此容易相信?又为何,我们看到异族之穆斯林,会无端的和恐怖分子联系在一起?
这些老头所忧心之事,与我村中想象飞机模样的那群老头无异。也就是给儿子买套房子,才能说个媳妇。每天做热汤热饭,儿孙们才乐意回家。看看散落全国的、日渐老去的兄弟姐妹。在单位违反计划生育被罚款,改革开放后做小买卖,退休后如何打发时光……这些往事,听来时常恍惚。
我问宁夏老头,你戴的这个小白帽连脑袋都遮不住,看上去也不暖和,有什么用?他说,不然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穆斯林?说完一把摘下来,露出锃光瓦亮的脑袋,一脸坏笑。我那颗尊老之心费了很大力气,才战胜了伸手一摸的冲动。
智识有限,我不知眼前死结如何解开。美国朋友告诉我,911之后,去个机场已然成为无比痛苦之事,在此之前,接人都能接到飞机下面。同是美国人的亨廷顿,早已预测过文明的冲突,会发生在伊斯兰文明与其他文明之间。
我想起,麦克卢汉上世纪60年代就提出“地球村”,直到世纪末才广受认可。拜现代科技所赐,如今横穿地球不过寥寥数日。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却把其他村民想象成了比村子还大的飞机。
盛情难却。我答应兰州老头,年底去他家,围观他小儿子的,一场穆斯林的婚礼。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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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栾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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