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是岁月不饶人，掐指算来，到这世上不足万日（这位朋友麻烦你收起计算器，先读完再算年龄），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在过去竟无从想象。
比如诺贝尔奖，再年轻个几岁的时候，我还在网上跟人煞有介事地争论过，信誓旦旦地说没人拿诺奖肯定是体制问题。你也知道，有那么几年，我们对于这个国家所有的问题，都有且只有一个正确答案，那就是体制。万万没想到，吾人尚不及而立之年，竟然就有一位从事中医药研究的女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这奶奶，80多了，研究的是中医药，没留过学，没什么英文paper，赖以成名的青蒿素完全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她本人还一直是体制内的研究员。啊啊啊啊啊，奶奶的。
面对现实，方知想象力永远不会够。与预想的几乎相反，也能获诺贝尔奖，还是科学类的诺贝尔奖，官方逼死同人莫过于此。
不管怎么说，终于有人获了奖，终于不用在媒体上看评论员复制去年那篇与前年抄袭大前年那篇核心观点一样的文章出来糊弄我们说，都怪体制。如今他们正在吵对中医应持何观点，双方想法与近百年前梁启超被误诊致死前所担心的几乎无异。早些年，我对这些观点倍感兴奋，每当有人说你不是专家干嘛大放厥词，都回以网上那句著名的“我评论个冰箱难道还要自己会制冷？”逻辑上简直天衣无缝，现实中犬儒的无地自容。如今，我天天躲着评论走，哪个APP上有评论就在心里给它的名字画个小黑框。
二
按如今诺贝尔奖的路数，孔子拿个和平奖应如探囊取物。周游列国传播先进理念，被赶来赶去如丧家之犬，这故事闻者动容。再加点理由的话，早些年他说过几句反战的话相当不赖。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闲来反思，过去这一百来年，吾国吾民还真是一直隐隐觉得远人不服。被坚船利炮揍的时代不消说，后来的建设年代里，也常顾盼左右，看看身在世界这个大爬梯的什么位置。不敢忘古训，我们拼命拗出有文德的造型。打开国门这么多年，大街上看到个外国人还像见到了新姑爷，涨红脸憋单词指路，丢了自行车全城大搜寻。
然而这终究只是小恩惠，更多的时候，我们这群穷人家的孩子，在心里暗暗较着劲呢。GDP比完了就比人均GDP，文明史比完了就比文化自信，大学数量比完了就比论文数量，工厂数量比完了就比空气质量，电影数量比完了就比女明星红地毯照片量，大江大河比完了就比大坝数量，四大发明比完了就比载人航天，总人口数比完了就比出国旅游人数。只有最后一项，比起来自信十足。
诺贝尔不过是个搞炸药的巨富，我等却对他留下的诸奖耿耿于怀。何也？这是远人能理解的文德。囧字脸的姚明，爱发脾气的李娜，只会晃着脑袋弹琴的朗朗，比乒乓球队、羽毛球队常年垄断的世界冠军，财富声望天差地别，一个道理。
2012年奥运会，我在北京恰好经过亮马桥地铁站，看到几百人围在一个30寸的电视前。刘翔开始奔跑，人群开始呐喊，刘翔陡然跌倒，人群发出一声整齐的哀叹。我对民族情绪向来没有概念，那一瞬间，却感到举国之内的哀叹如《龙珠》里的龟派气功，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不过数秒，电视机前的人群沉默如退潮，四散走开，陌生的一如既往。可就在刚才，我分明目睹了所有人都是刘翔的亲人，在为一个身份焦虑的大国鼓与呼。
三
毕竟从革命年代跨越进了建设年代，建国那会喊的口号，传承到现在的不多，“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算一句。翻阅文集，自毛以降，几代领导人都专门谈过。
天朝上国的傲慢一去不复返，无法想象今天的中国还像乾隆爷那样，对着世界来一句，天朝物产丰盈，拜拜了您呐。真正该担忧的是，世界的大爬梯忽然开始圈子文化盛行，你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发现每个俱乐部都开始实行会员制。而你，无可奈何。
前两天我意外发现，TPP成了任人皆知的词。这事很有意思，在一个媒体上连NBA都改称美职联的国度，TPP这个普通人连翻译都记不住的词（不信一试：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能跟黄晓明一起抢头条。我猜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注意到，这是一个很大的会员制俱乐部，正试图让中国无可奈何。
肉食者谋之。你我斗升小民，紧张之余，不妨沿着过去百年的民族心迹，往前略推一步。从开眼看世界起，我们就把一切看得太严肃。在美国，每年诺奖开奖之前，都会先颁布搞笑诺贝尔奖，许多真正的诺奖得主会前去捧场。举几个今年的获奖项目你就懂。生物学奖，给鸡屁股装一根木条，经过训练，它就能像霸王龙一样行走。诊断医学奖，带着病人开车经过减速带，如果他有阑尾炎，会痛的飞起来，不痛就是没事儿。
初看发笑，再想发人深思。美国有着全世界最多的诺奖得主，由是观之，冲诺奖开玩笑不会降低得奖概率。
一诺千金，庞大的全民族焦虑，让诺奖承担了不该有的重任。那位说了，得多了就好了，现在太稀罕。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哪怕从此之后中国再无诺奖，也不该在这上面下民族希望的赌注。
电影《美丽心灵》里，虚构了一个普林斯顿大学的传统，德高望重的教授行将退休之时，后辈为他送上一支钢笔，以示敬意。即将获得诺奖的约翰·纳什坐在那里，阳光洒满他的银发，桌前摆满了钢笔，那一幕想来让人动容。
如今诺奖飘然而至，你我应该学会泰然处之。不妨在想象的共同体之内，每个人都为获奖的老奶奶送上一只大虾。青岛产的。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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