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在工作日的一天，甭管哪天，走到中关村核心地带丹棱街上，在高耸的灰色建筑和深色匆匆的行人中间，总会看到一些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喊冤者。白色的布上手写的黑色大字，和伸冤者几千年来引人注目的造型，提醒着你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
李天一曾在此受审，那几日围观者甚众，仿佛历史在眼前流过，然而如今在论坛与网站上，他都不再是段子手的宠儿。崔永元和方舟子在这里被告知，双方均对对方构成侵权，如今微博之上，崔永元孑然一身，谁挺抓基因就骂谁，斯人则已乘方舟去，中文互联网不见了那个战斗力爆棚的身影。
即便如此，海淀法院也从未如现在这样出名。毕竟，这里没有审理bo，也没有审理zhou，自从中国的法院开始直播庭审，只有几个大人物曾获得过全民围观。小人物就是小人物，舆论向来残酷。如今bo与zhou的判决书静静地躺在正义路4号，中国法院博物馆内，隆冬萧索的黑树枝掩映之下，日渐积累历史的尘埃。
快播的王欣与其辩护律师团，注定要从海淀法院走入安迪·沃霍尔的寓言。这个波普艺术大师，留下一句“每个人都能当15分钟的名人”，为如今这个媒体泛滥的时代留下了无与伦比的注脚。非王侯非将相的王欣，和背后几位能言善辩的律师，为没有多少律政剧可看的中国受众们，一镜到底一刀未剪，演出了整整两天。
新年与旧年之间，历来不乏公共论战的大戏，其中不少都闹到无法收场，最终对簿公堂。这一次，干脆就是公堂成为主战场。
官爷，名利场从来都少不了为政者，如今的形态一定是从今往后的常态。从前，公共舆论场的火烤的都是作家、歌星与演员，但那更多是八卦、私怨与立场。广阔的公共空间里，一切与人民利益相关的地方，才是一个正常社会烤火的围场。
二
灰霾浓重的周日下午，我读完了完整的庭审记录，就记住一句话，来自王欣——“公诉人所列的证据其实我看来有很多常识性的错误和偏见。"
设身处地想，如果有人把我过去两年的文章打印出来，当街甩我一脸：“格子君，你所写的文字其实我看来有很多常识性的错误和偏见。”我会向他态度极其端正地说，滚。写作是我谋生之技，此去经年，难以想象还有其他志业能吸引我甘愿放弃周末和良夜。写的好坏并不打紧，天赋这种东西越强求越无奈，写的满纸错误和偏见，却无异于拾荒者甩黑手党一个巨大的耳光。
很遗憾，读完庭审记录，我私人对检方充满了专业意义上的疑惑。这一点与许多人无异。舆论不能干预司法，那是真空环境中的合理想象，司法既然主动走入了舆论场，如同走入一片长满眼睛的树林，大眼睛眨呀眨，人吓得跳呀跳。我不信检方和法院的人会在疲惫的两天之后，能忍住好奇不去看围绕着他们的风浪。让我们对彼此真诚点，别轻易相信客观、公正、中立这些好词，我不是说价值观上不信，而是心中应当知晓，达不到才是这世界的常态。
以我观之，体制内的确精英无数，但说“真正的精英都在体制内”却言过其实。就快播这个案子，判轻判重对于围观者本无足紧要，毕竟无论是否身陷囹圄，所耗费的都是王欣等人的时光。但是这个直播的庭审，却让公诉方的公信力受到了不少质疑，甚至直接将议题带离了事件的核心。是“技术中立”还是“间接故意”，是“枪不杀人，是人杀人”还是超越了界限，早已不在主流讨论范围内。
怪谁？捅破窗户纸吧：素质不够的公职人员，以及试图把一切官方行为——不管是否符合高层精神——都美化的那群人。我再多说一句，不是所有的信号都是信号，不是所有的牌子都能拿出来吓唬人。既然从庙堂之上到江湖之远都要一个真正法治的中国，就别管评论员那永远无法补齐的教养。也别怕。
三
这让我想起另一群人，据说他们在去年让每个中国股民平均亏了十几万——从那时起直到本周，他们一直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在对证监会所有的批评中，“专业水准缺失”乃最为刺痛人之处。一个酝酿许久的熔断机制，启用了三天就不得不暂停。在许多世界媒体头条上看到来自中国股市的一片绿意，即使从不炒股，心中也并无快感。闲时我想，完整经历过去年股市之人，心脏的跳动是否像极了大盘，顶端的时光虽然美好，谷底的日子看上去才会永恒。
肉食者谋之本是常态，怎奈肉食者鄙。打从新闻系毕业后，我就养成了不爱看新闻的习惯，听说有些学航空的同学不爱坐飞机，学餐饮的不敢上街吃东西，学医药的不敢随便用化妆品。生活中因熟悉而不得不出现的无奈概莫如是。我等虽心如明镜，到了具体问题却依然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只能相信官人手中灯笼高悬，妾心本如水。毕竟，当年高分考上金融系的是你们，高分考进那个地方的也是你们，西装革履运筹帷幄于沪深两市的也是你们呀。
专业主义是这世上所有职业唯一迷人的共性。小子不才，哪天我若参观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对着火箭工程师说，你这么点火不对，应该按我说的来，不消对方奚弄，我自会在沙漠中找个坑钻进去，从此与鼹鼠比邻为居，蜷两手于胸前露门牙于唇间，专供拍照，不再祸害人间。可是如今，就连我等不炒股之人，都跳将起来指挥监管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哪天受不了了，就开口吓死你。
四
每一次公共事件都有让人变聪明的潜质。我在快播一案中听到了诸多明朗之声，法学界和互联网界的专业人士，赋予了这次讨论厚重的分量。遗憾的是，新闻界不但没聊出来舆论干预司法的边界，也没抢到麦克风，观众朋友们都在欣赏段子手。
君子不以言废人，我对这次参与直播的公检法心有敬佩，不完美乃世间常态，不断完善才让人心生希望。直播庭审，是符合十八届四中全会精神的做法。全面推进依法治国，不管当下漏洞几何，既然有了推进的态度，就应不怕公堂之上露出补丁层叠的破衣裳，开了头就不要回头。
至于舆论与司法间，边界在哪尚无定论。我想起900多年前苏轼夸自己写的文章，“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依我看这虽然不是边界，却是个不赖的标准。什么叫行于所当行呢，就是从业务角度认真讨论快播违法与否，并在法院作出逻辑自洽的判决后，对这类事件心中有数。什么叫不可不止呢，就是在审判结果出来前，张口就说王欣一干人等的“犯罪性质”，这就越了界。
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无需口头审判，一个法治社会不需要评论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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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宋胜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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