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像岛叔这样干新闻的,经常陷入人格分裂:一方面巴望着天下太平,让岛上无班可加,另一方面又“唯恐天下不乱”。
喏,你看这上周末,全国各地的公务员省考一结束,关于省考“泄题”的传言就不胫而走。某省试题居然与网上流传的预测一模一样,某省考卷未到现场即已被拆封……一时间,网上舆情汹汹,参加考试的400余万士子无不愤然。
虽说这科场舞弊,在中国这个考试的国度并不稀罕,千百年来,这出题官与枪手就一直斗智斗勇,百般技术都用上了。古有蝇头小抄从头到脚抄个遍,今有蓝牙无线无孔不入,但这事关百万年轻人的前途,为政者尚且儿戏,实在不应该。
这些科场失意的年轻人,命运也是各有千秋。有像范进这样窝了大半辈子的,也有像洪秀全这样走上革命道路的,当然,也有像今天岛叔采访的这位,考场失意却成就了另一番事业。
那是某一年的烟花三月,无比惬意的姑苏之旅。
大文豪唐伯虎宅院并不难找,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只见一大片桃花林,掩映一小院。踏着这一径落花,岛叔不禁沉醉:“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沉吟间,不觉来到门前,柴扉半掩。岛叔小扣柴扉,扑簌簌又落了一地桃花。
“谁啊?”一小童从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岛叔急忙递上名刺。小童双手接过,“侠客岛,哦,我家公子久候多时了”,一拱手,便侧身让在一边,让岛叔进得门来。毕竟是诗书人家,仆人都如此知书达理,比上次庆王府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丁,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小院不大,略行几步,便在院里见到了唐伯虎。只见他一袭白衣,披头散发,惬意地躺在摇椅上,手中端着酒盏,见岛叔进来,略一欠身,小童便领岛叔在边上坐下了。唐伯虎话语间略带醉意,呵呵一笑道:“岛上近来文章可读者寥寥,这次大老远跑来,是又没稿了?还是没插图了?”
其实,人生有几个损友也是蛮不错的
岛叔连忙拱手道:“拉人填坑这种事情,只有东郭、无忌会干,我怎么敢坑公子?只是近来这国考舞弊屡禁不止,天下士子舆论汹汹,公子也是其中受害者,所以,特向公子来了解内情。您领袖群伦,士林所仰,大家都希望你能站出来给大家撑撑腰。”
唐伯虎翻了个白眼,然后机关枪一般地说了一大堆。岛叔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唐伯虎在用苏州话骂娘。半晌,终于叹口气道:“哎,想我饱读诗书,空怀抱负,不想让考场舞弊毁了一生啊!”
说到“科场案”,他的声音听上去苍老了许多。
“想当年,我刚刚中了乡试解元,就是第一名。乡试你懂吧?你姑且把它理解成你们的‘省考’吧。反正,都是考公务员。乡试之后还有进京去考‘会试’,相当于你们的‘国考’吧。我就是在那年的会试中被卷进舞弊案,被夺了功名,黜为小吏,永世不得翻身!因留了案底,回到家乡,和老婆也闹翻了……”
“您‘省考’春风得意,照理说对‘国考’也该胸有成竹。怎么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呢?”
唐伯虎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道:
“千古恨?呵,只怪我交友不慎。这事儿还怪我的哥们儿徐经,我纯属无辜背锅。徐经这小子,家里有钱,也有点才华。那年会试的考官是程敏政程大人。徐经贿赂了程大人的家童,拿到了‘真题’,后来事情被捅了出来,我唐伯虎既是徐经的好友,外人看来自然脱不了干系。还有人断定,徐经拿到考题之后,干脆让我给他代写了一篇。哎!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锅,我也背习惯了。”
唐伯虎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看着岛叔,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您这是遇人不淑啊”,岛叔道,“不过,像您这样的大才,落得终生不得为官的下场,实在委屈。”
“有什么委屈的?”唐伯虎翻眼道,“想我天朝,法令严苛,只要证据确凿,对科场舞弊一向是严惩不贷的。”唐伯虎呵呵地笑了两声,听不出是正经话还是嘲讽。
“也是”,岛叔接过话茬,“就在几百年后的清顺治十四年,顺天府乡试的考官们受贿舞弊。这案子查下来,有八名举人被夺了功名,二十五考官被痛打四十大板后流放苦寒之地。同年,江南乡试又出了娄子。这次,二十四人被禁止参加会试,十四人被取消举人资格,还有八名考生被流放了。至于两位主考官,直接掉了脑袋;其他十八位考官则被绞死。”
“是啊,留个全尸,已经是恩典啦!”唐伯虎感慨道,“所以你再看我这‘科场案’,程大人侥幸脱罪出狱,我虽卷入其中,还能以野人善终,算是侥幸了呢。乱世用重典,这科场舞弊事关天下士子前途,多少寒门子弟籍此登龙门,改变多少代命运。舞弊断了多少人前途,你不用重刑,公平何在?”
“我也得知这大清咸丰八年的科场案,惩处官吏达九十一人之多。包括一名一品大员在内的五名考官被砍头,其余则流放、降职等等不胜枚举。”唐伯虎继续说道,“当然,科场案牵涉的利益集团很多,难免偶有冤案或罚不当罪的情况。不过,能不能彻查舞弊案,有时多有掣肘,但你查不查,便是朝廷态度问题了。”
“清朝的事儿,您都知道得这么详细?”我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侠客岛资深岛友,也不是白当的啰”,唐伯虎依然笑嘻嘻地说道。
“说回您自己的‘科场案’。《明孝宗实录》对此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徐经当时承认贿赂程敏政,全是屈打成招。实际上,你们之所以没开考就已经‘知道’考题,是因为你曾听过程敏政讲学,有师生之谊。”
岛叔缓慢说道,暗地里观察唐伯虎的表情。
“你等于是跑到京城上了个公务员考试补习班。程先生肯定会给你押题,只是你没想到,程敏政居然不久后被任命为此次会试的考官!这补习班上得太值了!何况,程敏政与谏官对峙,也是毫无破绽——因为他所录的试卷中,压根就没有你和徐经的。说你们舞弊,恐怕有些冤枉。我说的,您说的,到底哪个是真相?”
果然,唐伯虎渐渐沉下脸来。他沉默了半晌,道:
“我已经老了,当时的事情也记不清楚了。就算徐经没有行贿,程大人没有泄题,又能怎么样呢?我这一生,反正已经毁了。想我初到京城,对显达名流的确有攀附之心,也未尝毫无投机钻营之念。而程大人,提携后辈,毫不避嫌,的确有失审慎。所谓‘士子之行卷,公卿之游扬,恒为猎取科第之先导,不足讳也’。‘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当年又何曾看穿了?”
“后来我才明白,科场之崩坏,士子之堕落,岂是仅仅因为‘舞弊’?”唐伯虎皱着眉头,越说越激动,语速快得岛叔完全跟不上:
“读圣贤书,不为立德立功,而只为掌握八股,好能捞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不求在人品学品上有所成就,而只知攀附名流、结交乡党、沽名钓誉。卖弄的,无非是考棚里的雕虫之术,对经纶社稷之道实则一窍不通。士风如此,即便考场上没有‘舞弊’,但人心已经无法收拾了。上下交相利,不质以义,即便我唐伯虎问心无愧,还会有李伯虎、王伯虎在做见不得的勾当。如果考试这一途都无法保证公平,那世间还有何正义可言呢?”
唐伯虎说到动情处,不禁挥舞起了拳头。眼前,仿佛那个激扬文字的唐伯虎又回来了。
“您可能也不知道,推翻了明朝的李自成在《登极诏》里这么讥讽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可以做您观点的注脚。”岛叔补充道。
唐伯虎笑了笑,给岛叔也斟了一杯,笑道:“不过当了这几年闲散人士,我也想通了。条条道路通罗马,何必挤在独木桥。你看我,虽然没当上公务员,但我成了艺术家啊!哦,还有秋香,哈哈……”
文/乌尔里希&燕歌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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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宋胜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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