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读到一篇朋友的文章,说非常欣慰北京春节禁放烟花,自己除夕夜的好觉没有被零点时分的炮仗吵醒。又想起昨天才读到一位文化学者的感慨,说年味儿的淡化是传统文化的缺失。都是很有想法的人,过着同样的年,感受和评价却如此不同,这直接让人想到一个问题,春节文化正遭遇前所未有的观念纠缠。烟花爆竹是春节期间最突出的“文化标识”了,近十多年来却遇到了消防安全、空气质量等要求方面的打压,成为最不受欢迎的节日行为,一些大城市尽管在禁、限、放方面有过反复,但最终都还是选择了禁放。欢欢喜喜过大年,是要越热闹越好的年味儿,还是要难得的几天安静悠闲?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两个春节,一个是记忆中的热闹却也嘈杂的节日,一个是努力创造或希望得到的一周安静时光。
鲁迅小说《祝福》的开头这样描写鲁镇上的春节气氛:“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写得太逼真了,闻到空气中的“火药香”,就会联想到过大年,我们都有这样的记忆吧。然而今天却早已大不相同。改革开放,全球化,世界眼光,移风易俗不可避免。生活水平提高,城市化,繁忙一年后难得的休息日,调整春节的过法势所必然。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春节是以人多热闹为前提的,临近春节,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就是节日到来的信号。然而这些景象今天已经快要被说成是陋习了。现在的中国孩子,一年四季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不再期盼过年时穿新衣,吃美食。家里老人准备那么多大鱼大肉,且不说是否吃得动、吃得消,光是讲究吃新鲜、吃清淡的新观念,就与传统的节日气氛相抵触。我还记得,大约30年前,一到春节,报纸上都会有各种漫画和知识提醒,告诫人们春节期间一定要防止暴饮暴食,以免因过度饮食而得病。如今呢,“每逢佳节必吃多”似乎变成了对影响身材的担忧,角度已经完全改变。
由于我们是在一个全面开放、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过着传统节日,所以我们心中的两个春节时有纠缠和冲突。春节是回家和亲人团聚的日子,现如今也成了外出旅游的时机。然而临近年根儿,火车票、飞机票一票难求,旅游景点、大小庙会人潮汹涌。能赶上这场热闹的既有喜悦也有烦恼,没赶在路上的既有惆怅也有欣慰。大家各得其所却又互相羡慕。这真是非常有趣又非常矛盾。究竟以怎样的方式过年才是最好,莫衷一是,甚至自己内心就没有做好决定。观念的纠缠既是人与人互相之间的,也存在于同一个人的内心。于是我们经常会遇到同样一个人,表达着对两种不同过节方式的同等认同,而之所以如此认同,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如此体验过。遇到从乡下老家回来的同事,就会赞叹还是回农村过年好,有年味儿,城市里已与平日无异。遇到从海外度假回来的朋友,又会夸人家洒脱,可以过一个享受自在的年。然而,那些度假回来的朋友听到别人一整个春节都宅在家里,既不应酬也不乱逛,只是悠闲着看日出日落,又会感慨,年就应该这么过,跑出去看人山人海,真不如在家里发呆。其实,呆在城里的人不知道,即使是在鲁镇那样的乡下,如今放鞭炮的也渐渐少了,北京的五环外定时定点还可以燃放,但今年几乎听不到悠远的爆竹声了。从乡间或从海外回来的人不知道,宅在单元房里的人,其实每天抱着平板电脑或手机,早已看完了《蓝色星球》等纪录片,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并因此做出了环游世界的计划。
春节文化的观念纠缠远不只是放不放爆竹的问题,人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压岁钱都不用准备新钱的时代,虚拟的和现实的,独处的和群聚的,外出的和宅家的,加班的和娱乐的,在家包饺子的和用手机订餐的,平起平坐,各自选择。在图书馆看书,在电影院看片儿,逛书店,逛庙会,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远到天涯海角和家人视频狂聊,欢乐处处有,节日样样多。看春晚和不看春晚已经不是春节文化的观念差异,在差异中同乐、在自主选择中互相赞叹才是主调。传统佳节和现代生活在交叉中的交融,势必成为今后更长时期内人们的过节乐趣。对一个具体的人或其家庭来说,今后交替选择不同的方式体验过年的旧风俗和新感觉,或许是不错的想法。
(阎晶明,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编: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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