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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加民:中國文學已經進入裝神弄鬼時代

2013年01月22日08:20    來源:海外網    劉加民    字號:
摘要:《誅仙》為代表的擬武俠類玄幻文學不同於傳統武俠小說的最大特點是它專擅裝神弄鬼,其“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種胡亂杜撰的魔法、妖術和歪門邪道上的。

“奇幻文學”/“玄幻文學”/“魔幻文學”是最先在網絡上流行、后來被紙媒體認可的一種新文學類型。目前它的主要陣地還是網絡。不要說幾乎所有文學類網站都有“玄幻/奇幻/魔幻文學”專欄,而且專門的玄幻/奇幻文學網站也有不少,至於玄幻/奇幻/魔幻類作品則更是多到無法計數。

關於“玄幻文學”從來沒有一個准確的界定,人們也不知道“玄幻文學”、“魔幻文學”、“奇幻文學”之間的深層次差異到底在哪裡。但盡管難以界定,玄幻文學的基本特點好像還是明確的。“玄幻文學”的兩個關鍵詞分別是“玄”和“幻”。“玄”為不可思議、超越常規、匪夷所思﹔“幻”為虛幻、不真實,突出其和現實世界的差異。人們常常把玄幻文學所建構的世界稱之為與現實完全不同的“架空世界”,在這個世界,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玄幻文學不但不受自然界規律(物理定律)、社會世界理性法則和日常生活規則的制約,而且恰好是完全顛倒了自然界和社會世界的規范。

在談到幻想類作品的流行原因時,人們常常訴諸抽象的人類心理或人性欲望。比如:玄幻文學展示了豐富想像力,滿足了人類追求自由、渴望自由的天性﹔玄幻文學的游戲性和人類本性中的反規范、反秩序的沖動是一致的。等等。上述對於玄幻文學文本特征和流行原因的解釋可以解釋所有時代的玄幻類文學,因而也就是讓人覺得沒有具體的、針對當下中國現實的闡釋力。

那麼當下中國玄幻文學的文本特點和流行原因到底是什麼?下面不妨以2005年度“新浪網”評選出的“最佳玄幻文學”的前三名《誅仙》、《小兵傳奇》、《壞蛋是怎麼煉成的》為例談談自己的看法。

許多人注意到玄幻文學與中國傳統武俠小說(包括金庸小說)之間的淵源關系。但我必須指出一個簡單的事實:以《誅仙》為代表的擬武俠類玄幻文學(有人稱為“新武俠小說”)不同於傳統武俠小說的最大特點是它專擅裝神弄鬼,其所謂“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種胡亂杜撰的魔法、妖術和歪門邪道之上的,比如魔杖、魔戒、魔法、魔力、魔咒,還有各種各樣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怪獸、幻獸。這些玩意兒可謂變幻無窮,魔力無邊。《誅仙》中的每個高手(無論正道魔道)都有自己的法寶,其中特別有名的當然就是主人公張小凡的那個燒火棍(上面鑲有神奇的“噬血珠”)。所謂武林高手之間的交手其實根本不是武功的較量,而是寶貝的較量。相比之下,中國傳統武俠小說(也可包括金庸小說)的主流遵守的是中國儒道文化傳統,不輕言怪、力、亂、神。即使在《西游記》這部被認為玄幻文學鼻祖之一的文本中,那些熱衷於歪門邪道、通過魔法裝神弄鬼的,幾乎全部都是反面角色──“妖怪”,他們的本事也因此被貶稱為“妖術”(而不是“正道”)。在中國的武俠主流中,真正修煉深厚的人是不靠這些歪門邪道的。這一點其實並非無關緊要,其背后透露的信息是:在傳統武俠小說世界中,價值世界還是穩定的,邪不壓正,所以歪門邪道最終是成不了大器的。

這就涉及一個關乎玄幻文學命運的更加根本的問題:玄幻文學的價值世界的混亂的、顛倒的。無論是在中國古代神話中,在《西游記》《封神榜》《聊齋志異》等神怪小說中,還是在《魔戒》《指環王》等西方魔幻文藝中,價值世界基本上是穩定的,這些小說中魔法妖術的使用仍然在傳統道德價值的控制之下,作者描寫魔法的目的不在於裝神弄鬼﹔而《誅仙》等玄幻文學中則完全走向為裝神弄鬼而裝神弄鬼,小說人物無論正反無一不熱衷魔法妖道,作者更以此來掩蓋自己除裝神弄鬼之外其他方面藝術才華的嚴重貧乏。可以說,裝神弄鬼作為一種掩蓋藝術才華之枯竭的雕虫小技,隻有在想像力嚴重貧乏或受到嚴重控制的情況下才會大量出現。我這個結論不僅得自《誅仙》等玄幻文學,也得自其他的藝術領域。比如電影領域中的《神話》、《英雄》、《無極》等等,同樣都是裝神弄鬼之作。可以說,裝神弄鬼已經成為當今中國文藝界的一個怪象,不獨玄幻文學是如此。它所表征的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藝術想像力的極度貧乏和受挫。

為了使自己裝神弄鬼的表演顯得更有文化底蘊,玄幻文學的作者常常求助於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古代文獻。有人注意到玄幻文學常常“虛實相生”:一方面是天馬行空式的胡編亂造﹔另一方面又在文本中插入大量的歷史資料和考據知識。《誅仙》就經常引用《道德經》《易經》《山海經》之類文獻解釋小說中出現的各種魔法妖術。但一旦把它和傳統武俠(包括金庸武俠)比較一下就可以發現,《誅仙》的傳統文化知識至多是裝潢門面的,沒有真正融入文本,更沒有成為作品內在的價值根基。它們不過是為裝神弄鬼披上了高深莫測的偽學問而已。

裝神弄鬼不僅是想像力受阻后畸形發展的結果,同時也是價值世界混亂和顛倒的表征。這正是中國當今玄幻文學和西方科幻/玄幻電影的根本區別。西方科幻/玄幻電影──更不要其中的名著──無不具有深切的人文關懷,它們或者表現當今世界的生態危機問題,或者表現科技主義時代人的生存困境,體現出深刻的現代性反思精神。其中最不濟者至少有一個模式化的道德主題以表明其價值根基是穩定的,它們的道德底線還沒有崩潰。

《小兵傳奇》的裝神弄鬼程度一點也不亞於《誅仙》,隻不過把燒火棍換成了機器人而已。而在價值世界的混亂方面它甚至超過了《誅仙》。《小兵傳奇》的敘述人在解釋主人公唐龍的名字時寫道:“當他(主人公唐龍,引注)懂事時,曾問過爺爺,為什麼幫自己取了這麼個名字。爺爺自豪的告訴他,唐這個字在遠古其中一個叫地球的人類發源星球上,代表著那星球一個東方國家的民族,這個民族的特征就是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而龍則代表著那個國家最有權勢的男人。這個星球雖然消失了,但聯合其他文明創建了現在這個幾千年宇宙歷的功績將永遠的傳下去。”完全是赤裸裸的大漢族民族主義(甚至是連民族主義也算不上,是種族主義因為“這個民族的特征就是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和毫不隱瞞的、直率的權力崇拜。

到了《壞蛋是怎麼煉成的》,道德世界的混亂已經不再需要裝神弄鬼來裝點了,它干脆直接表現為赤裸裸的宣言和口號。《壞蛋》講述的是主人公謝文東的“成長故事”,具有成長小說的結構框架。謝文東的所謂“成長經歷”就是由原本文弱、本分、聽話、成績優秀但被人欺負的好學生“成長”為殺人不眨眼的黑社會老大。問題還不在於小說寫了這樣一個“壞者為王”的故事,而在於對於這個強盜邏輯的認同。當然,這部小說是現實的一個折射:今天的社會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保護自己的惟一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變成壞蛋。謝文東以征服世界為自己的最高價值原則,這種征服的過程使得謝文東體驗到一種“普通人無法經歷的快感”。小說和港台反映黑社會題材的電影的惟一不同之處就是后者一般還有一個邪不壓正的道德尾巴,而前者則是赤裸裸地認同了強者為王、弱肉強食的邏輯。謝文東對自己的勸誡是:“要記住,你是壞蛋!同情心隻會讓你軟弱!”“黑道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勝者王,敗者寇,誰強誰就是道理,誰贏誰就是天王,如果不是這樣,那黑道也就不叫黑道了。但所謂的白道又與之有何分別?這也是千百年來永不改變的道理!”“正義是什麼,沒有人能說得清,今天你可能覺得不對沒有做,也許以后回過頭再看卻是正確的,到時后悔的機會也沒有,而且也不會有人感謝你,同情你。為了發展,如果還想要強大,就必須要放棄一些東西,那就是良心和所謂的正義!”這就是謝文東的人生哲學,而我們在小說中感受到的不僅不是作者對這種哲學的批判,相反是對之的認同和欣賞。

正當我為到底應該如何解釋玄幻文學中的這種裝神弄鬼和價值迷亂冥思苦想時,讀到了黃孝陽先生的《漫談中國玄幻》一文。黃先生別具慧眼地指出:庄子是中國玄幻的開山祖師:“其文之形,浩浩蕩蕩,汪洋恣肆﹔其文之法,以寓言說事,借具體的形象來闡述抽象,求神遺骸,瑰麗燦爛,窮極想像力的可能。庄子逍遙游於物外,無為、無功、無名,追求絕對的遨游永恆的自由精神。”在佩服黃先生的大膽洞見的同時,筆者也有一點小小的異議:竊以為所謂“自由精神”僅僅是庄子精神世界的一面,另一面我以為是犬儒主義,而且比自由精神來得更加根本。或者說,庄子的所謂“自由精神”因為受到犬儒主義的牽制而顯得虛假和玄幻(在這個意義上它倒真的或許是玄幻文學的鼻祖)。《庄子》的浪漫主義和自由精神早為大家公認,《逍遙游》中的鯤鯤可以為証。但我要補充的是:《庄子》中還有大量犬儒主義言論,體現了一種非常糟糕的“人生智慧”。庄子一方面大罵世俗,一方面又反復說要“不譴是非而與世俗處”,也就是說,不要去管什麼是非,要無條件地和世俗世界好好相處﹔一方面大談“不為物役”,但另一方面又告誡人們要“與物周游”、“與物為春”。庄子一方面是大膽地懷疑現實,另一方面則奉行“識時務者為俊杰”的現實主義政策。其實這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的結合才是完整的庄子,它們共同組成了犬儒主義的人生態度。

由此還想到:人類幻想極度發達的時期,常常恰恰是現實非常黑暗的時期,或者說現實界的無奈和想像界的高蹈常常是相互強化的。我們的確可以在玄幻文學中發現浪漫主義和犬儒主義的這種奇特的結合,也可以在現在二十歲左右的一代人──它們既是玄幻文學的作者主體也是其讀者主體──發現這種典型的精神狀態。

(注:本文轉載自“劉加民--鳳凰博客”,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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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吳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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