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有本書突然很流行，木心講述的《文學回憶錄》。

在網上買來翻了翻，裡面有一段講到明清時代的小說，除了四大名著，還有民間的說書藝術，在著名藝人柳麻子等人的發揮下，一代代口授傳承或者由文人整理，創造了許多家喻戶曉的人物。木心舉了些例子，岳飛、楊六郎、秦瓊等人，說在中國人近世數百年間的民間記憶裡，這些人物大概是繞不過去的，但是因為后來崇尚西學、搞新文化及至更往后破舊立新的林林總總，這一條文化的脈絡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在這本由筆記整理而成的書裡，木心對此提了一下，沒有細講下去，不得不說是個遺憾。我其實挺想知道，一個久居美國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怎麼評價這批古典文學及其創造出的人物形象。

當然，說這些綿延了數百年的文化記憶在現代中國完全斷裂了，也不盡然。現在的影視劇，一股腦跟風古裝戲，“隋唐”、“說岳”沒少被翻出來（至於水平如何，是另一個話題）﹔ 30年前也有一波熱潮，通過廣播電視評書，人們又一次熟悉了“岳家軍”、“楊家將”的故事﹔當時大量出版的連環畫和四散在城鄉的租書攤兒，給我們這撥人的童年，留下很明快單純的回憶。

我自己最早有印象的故事，就是“秦瓊賣馬”，外婆講過，小人書看過。山東捕快秦瓊到山西出差，不巧當地行政長官也出門在外，他遲遲領不到批回公文，住店的差旅費又誤被同事帶走，因此嘗到一段世態炎涼，不得已賣馬還債的故事。

其實現在回過頭來看，這個故事也不怎麼熱鬧好玩，不像后來“鬧花燈”、“瓦崗寨”那些回目，刀槍棍棒、打打殺殺，容易吸引娃娃的眼球——關於這點，我是最近才發現。家有頑子，幼兒園放假，每天都拎根“金箍棒”在樓下跟小伙伴們大呼小叫，自從了解了齊天大聖的生平事跡，他再也不屑聽什麼“白雪公主”——“沒意思！”家裡這位小爺說。

然而，在三四十歲的年紀上，再看“賣馬”，感受很不一樣。有了養家糊口的壓力，才明白這段故事比起那些斬將奪旗的熱鬧來，筆墨下的功夫、沖擊人心的力度，都遠遠超過。

窮家富路，生活常識。電影《人在囧途》出了兩集，第二集《泰囧》裡，徐錚、王寶強雖然狼狽，到底沒有在經費問題上為難過，第一集裡有這個問題，在斷糧的最后關頭，導演隻好安排他們買彩票中了台車。現代人尚且如此，在沒有信用卡、pos機，也沒有手機呼喚江湖救急的時代裡，出差在外、囊中羞澀，關鍵還欠了旅店一大筆住宿費，君子如何自處？這大概是“秦瓊賣馬”要講的道理。

人在囧途，不賴帳、不跑路、不自殺，百般無奈下還要多少照顧到自己的體面，這個“很古典的好人”（所謂“君子”）怎麼才能當得下去？秦瓊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很讓人玩味。這裡面能看到中國古人的一種自我期許——君子坦蕩蕩，哪怕再潦倒一些，也要求個光明磊落、心安理得。

我講這是古人的一種“自我期許”，是因為秦瓊這種近似完人的人格屬於古人的文學建構，一來其在歷史中的本尊未必如此行事，二來在古代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為了上位不顧底線的也所在多有。但是這種“自我期許”也確實在守護著許多人的良心與血性。

相比之下，當代社會中一些大眾傳播意義上的“文化英雄”，那種以權勢富貴為本位的格調，隻論功利不問是非的嘴臉，小人得志的模樣，把西門慶、潘金蓮、高衙內、薛蟠之流從書裡請出來，也要自愧不如。

（楊凱，人民日報海外版編輯，海外網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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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鄒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