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秦琼的故事，交代一下故事的底本在哪里，出处在哪里。顺便先了解一下这位人物在历史上的本尊。

“两唐书”对其记载比较简单，千字篇幅，是张不完全的个人履历表。入伍当兵之前的经历，欠奉。清代有位史学家王鸣盛，看了开唐一代名将的材料之后，一声叹息，他认为是因为唐代草创之初，大家很忙，顾不上给这些名将写传记，或者条件很差，就算写了些也没留存下来。

《新唐书》的传中讲，秦琼字叔宝，“少长戎马间，历二百余战”，自从阵前归唐后，跟着李世民攻打王世充、窦建德，破刘武周、刘黑闼，是“战神”级别的人物。

据唐人刘餗笔记《隋唐嘉话》说，秦琼所用枪“逾越常制”，攻打洛阳时，把枪顿入地下，城中几十个人一起拔都拔不出来。同是唐人笔记，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也讲了一个故事，谈到秦琼的坐骑。“秦叔宝所乘马号忽雷驳，常饮以酒。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及胡公卒，嘶鸣不食而死。”

刘餗的年代离贞观年间不算远，段成式的祖父段志玄与秦琼是一起扛过枪的战友，这些故事究竟靠不靠谱，不好说。有些说法超过了我能理解的物理学现象，可看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所熟知的秦琼故事，在明末清初有极大流传。据传，明末名将左良玉曾经在军中听柳敬亭（柳麻子）讲“秦叔宝见姑娘”的段子，当时文人袁于令整理的《隋史遗文》基本上是“秦叔宝传奇”，到清代褚人获写《隋唐演义》，大量抄袭了这本书。当然，袁于令的版本也是以说书人的口述作为底本整理出来的，文笔从容、笔墨老到，有文人书写的特点，但行文中也不时流露出在茶馆瓦肆里面对听众的语气。后世讲秦琼的故事，目前看来，根子就在《隋史遗文》这部书里，开篇第一个大关节，就是“卖马”。

再晚一些，就有了以《说唐》为名的小说版本，秦琼这条线索没有大变化，但添加了不少噱头。在这种版本里，秦琼一般被称为是“隋唐第十六条好汉”，这是按照力气大小、武功强弱来排的，属于成色十足的民间想象。

民间想象的特点是添枝加叶。今天添一个高手，明天加一个好汉，搞得很热闹。等到枝繁叶茂之后，很多细节就顾不上了，原来故事中的生活逻辑也就被冲淡了。最后，只好把人照着神的路子说，直到说成神话胡话昏话——李元霸“锤震四平山”，一个人对上百万人，这哪还是“说唐”，这是“封神”。

比较这些不同版本的秦琼故事，还是袁于令的本子“人”气十足，不但主角的行为逻辑合乎常情常理，连配角的一举一动也是有板有眼。

熟知“卖马”故事的人都知道，里面有个小人物，店主王示，示字拆开，人称王小二。因为秦琼欠了房费饭钱，逼他卖马还债，嘴脸让人生厌，京剧里有名段，“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但在袁于令写来，这个小人物的势利，也是种很讲分寸的势利。秦琼在店里一住十几天，没有主动付费，吃的又多，快把他吃亏本了，他开始是犯嘀咕，然后希望由老板娘出面谈谈这个问题，因为女人说话男人总是能够担待些，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去找秦琼，先送壶茶到房间，再走出门外，傍着窗边才说话。说得也是相当客气：

“小的有句话说，怕秦爷见怪。”

“连日店中，没有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

这些话，不能简单用“势利”二字来总结。面对一个陌生旅客，一个大子儿没见着，好吃好住招待十几天，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社会的信任程度比较高，先提供服务，再收取费用，放到今天，我们去住宾馆，进门先谈好准备住几天，然后交一大笔押金，契约签在前面，防范因为信任带来的风险。二是王小二这个“经济动物”尚未进化到“血管里没有流淌着道德血液”的程度，贪小便宜怕吃亏，这是人性的弱点，不是兽性，等到日后东西方最恶劣的权贵资本家们兽性大发，圈地盖楼放高利贷的时候，秦琼那一屁股账，不要说卖马，恐怕靠“卖身”都不容易还上了。

（杨凯，人民日报海外版编辑，海外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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