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3 09:25:44|來源:人民日報|字號:
溯流而上,大致可以發現,木質的多寡,是判斷村庄古老程度的一種標尺,也決定著一座村庄由內而外散發的氣質。
南方的傳統村庄,多木。木是結構房屋的主體,構造實用的部分,也鑲嵌於修飾的部分。木的包容、溫和質感,滲透於宅屋的角角落落。我喜歡這樣的村庄,除了天然的草本木本植物四處見縫生長,數人才能合抱的大樹棲息在村頭村尾、橋邊河沿,還有一座座進去就能感覺清涼與妥帖的老宅。
這樣的老宅經過時光的沉澱,牆體泛出斑駁之色,復雜得難以用顏料描述。木質的部分也無預期地殘損了,有人為的破壞,也有歲月隨性的手筆。但它安詳,如同村頭的老樹,似乎可以承受一切,布滿瘡疤,依然無損它的安詳。我固執地以為,這些老宅,可以安妥地、舒展地放置身心。
村中那些老樹,巨枝虯結在半空中,如巨大的手掌托住了流轉不定的時光。樹下,總有一群群不知疲累的孩子玩耍著,捉迷藏、抓蚯蚓、滾泥球、抓沙包……他們一茬接一茬地長大,老去,最終消匿了身影。而樹還在那裡,成為村庄不離不棄的陪伴。
有了這些樹,再寡靜人稀的村庄,也有了安慰。在江西宜豐採風時,去過一個叫坪上的古村。繞村半壁的石壘古牆上,散布著數十棵八百至千歲的古樹,大多為樟樹,看起來三四人方可伸臂合圍,還有生長極緩慢的石楠和羅漢鬆,腰身緊致。它們與村庄的年歲相仿,一路綿延成環抱的姿態,護衛著這個村庄。村民出門抬頭便見它們的身影,一年四季被它們蔭庇。它們仿佛一條隱秘的時光通道,連接著村庄的源頭。
盛夏,慕名至婺源,隨古村落立檔調查人員走訪古村。這裡古村密集,因被群山抱持而得以保持本真生態。
同行的當地女子有個男兒氣的名字,顯峰。她家在一個尚未被旅游開發的古村,村內老宅不少。她家的宅子建於十九世紀后半葉,在族譜上可查找到源頭。在這些上百年的老宅裡,每一年都有木質的部件在悄悄地裂變、腐爛、風化,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直到坍塌碎裂才被驚覺。
木質的物件,有自身的壽限。這樣的老宅牽系著久遠的祖先的脈息,在歲月的起承轉合中不斷存儲著生活的細節、時光的重量,即使有人居住其中,鎮日小心翼翼地維護,還是有人力難及之處。而且,真實的生活,有著凸凹粗糙的質感,哪裡可以做到周全無遺的呵護?
老宅裡,愈是繁復的細部,那些鏤空或雕花的雀替、柱礎、窗框、飛梁、翹檐,有著目光和手指難以觸及的細微轉折和深部空間,卻可以被粉塵、虫豸、風雨、陽光輕易抵達。這些來自自然的物事,在漫長的時光中,隨性出入,耐心地對這些部件進行二次雕琢,直到它面目全非。
每走進一處老宅,當我們留意著那些難以復制的精美細節時,顯峰卻專注於詢問房主如何保全,如何維修,如何保持品質地仿舊。她與古宅是一體的,即使她已經搬進縣城,住進水泥樓房多年,隻在年假時偶爾回一趟老宅,但她與老宅有過相同的呼吸節奏,成長的記憶滲透著被老宅過濾的光線的質感,生活習慣也延續著對老宅的遷就與貼合。無論離開多久,她對老宅始終懷有親人般的牽挂和擔憂。與我們說起老宅,她的語氣裡有些許驕傲,也似連綴著無聲的嘆息。那是時光的饋贈,也是無法挽留的遺憾。無法,卻又拼力想去挽留。
在虹關村,詹姓老人正在翻修老宅。三米長的橫梁是精挑細選的好木,前一日進屋時,因為老宅低調的門臉、高聳的板壁、緊湊的結構,木匠師傅們想了很多種辦法。此時,它安臥在老宅正中,比周遭的木色都新、都亮,卻有一股安妥的氣息。似乎有它穩穩地坐鎮一方,這滿屋的狼藉躁動之氣,都不足為慮了。不遠的天井一角,堆放著比人高的沙土、瓦當,瓦當是從老宅屋頂上揭下的,有著讓今天的匠人稱羨的結實質地。梁的下方,幾位木匠師傅正在趕活兒。進門的一側廂房裡,也有木匠師傅在忙,木屑散布在老人稀疏的頭發、圓眼鏡片和臉頰、鼻端。他端舉著一張被木屑粉塵“裝飾”的臉,好奇地探出頭來打量我們。
在上海工作退休的詹老,對這座老宅念念不忘,對這座古村也是。街頭巷尾的粉牆上,都能看到墨色涂寫的巷名,這都是他的作為。他樂之不疲地將時光打發在這些事情上,全然出於自覺自願,似乎想在老年一氣償還遠離古村的那些時光。
也是在虹關村,我們路過一處隻剩支離骨架的老宅,頹敗的臟腑隱沒在半人高的草木中。野草恣肆地橫逸斜出,瘋狂滋長,改寫了老宅原本封閉自潔的空間。已經沒有門扉的木框上,挺立的雜草叢中,懸有一枚藍色簇新的門牌:“浙源鄉虹關村 100”。新與舊,如此突兀地組配在一起,頗為觸目驚心。不知這老宅是無人居住而自行毀敗的,還是主人主動地放棄,在他處改建了新宅。
在古村,你會不斷地與呈現頹態的老宅相遇。頹而不敗的它們,支撐著骨架,挺立在同樣古老的街巷與樹影中。你也會不斷地與形態如舊但質地簇新的新屋相遇。人們改善生活空間、生活質地的渴望,是無法阻擋的。老宅的好,老宅的親,老宅的貴,老宅的不可復得,隻能在懂得、體恤、珍惜它的人那裡,才能得以保全並延續。
也有老宅被移植。人挪活,樹挪死,那麼老宅呢?它們被從埋入土中的基礎上挖掘而出,遠離了自己植根多年的村庄,整體標記后遷至新地,再按標記組裝起來。移植者,多是承包了某一村落旅游業的投資者。他們出於打造景區的目的,將一座古村的村民遷空后,再填置進一些移植來的老宅。看起來整個村落的古宅生態更加豐美,可被抽空的村庄,還能葆有多少本真的活潑潑的生氣?
那些老宅在被移植的過程中,也被修復。朽敗的骨架,用水泥框架支撐。門頭檐角,借用日益高端的修舊如舊的技術,老的與新的、真的與假的,混淆一體,看起來面目無異,可氣息不對。那種走進老宅可以聞見的,從老宅骨子裡、木縫中散發出的天然木香,被生硬粗暴的水泥氣取代。
我靜靜地望著這些被拆骨又接骨的老宅,不知它會否在夜深人靜時發出壓抑的呻吟,又會否在體內留下反復發作的傷痛。這些,都隻有老宅來默默地承受了。
頹敗的老宅與簇新的門牌,存留在相機裡,那一點亮藍和一片深暗的木色之上,有挺立的生氣勃勃的草莖。在按下快門的一刻,我記得有風吹過,輕輕搖動它們。這一切構成了某一時刻的記憶,留於感覺,留於影像,留於文字。但,這不是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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