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06 15:41:23|來源:人民日報|字號:
艾愷(速寫)
羅雪村繪
艾愷是意大利裔美國學者,長期從事中國知識分子與社會史、中國地方史研究,是海外梁漱溟研究第一人。此時的他臨窗而坐,溫和而慈祥,遠自重洋,卻能縱談中國經典,細數歷史名流,言語間流露出對中華文明的慨嘆和敬畏。
一
艾愷將與中國文化的相遇視為一種緣分。“通過大量閱讀史料,我被中國文明深深震撼了!沒想到它不但發端甚早,連續性也是其他古老文明無法相比的。”中國文化的包容與兼收並蓄,讓這位外國學者踏上了探究中華文化的學術之路。
1963年的夏天,艾愷一口氣翻閱了數十本各國史學著作,他驚喜地發現,對當時物欲橫流、深陷困境的西方而言,延續數千年的中國文化或許是一劑良藥。第二年,他考入芝加哥大學,師從鄒讜研究中國歷史。1966年秋,艾愷進入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潛心修讀費正清、史華慈的著作。那時,他對中國的認識是模糊的,但潛意識裡卻有一個強烈的聲音:中國未來一定會復興。“如今的中國距離復興之夢的實現越來越近,比我所期望的還要快。”艾愷對自己的預感驚訝,得意。也就在那時,梁漱溟的名字首次進入他的視野。“這樣一位兼具思想和道德的人竟被我們的歷史研究完全忽略,我很震驚。”從此,他找到了進入中國文明、撬動學術研究的支點——梁漱溟。
1969年底,艾愷奔赴台灣,“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一呆就是兩年半。他遍訪梁漱溟鄉村建設研究院的學生和相關人等。這一踏訪延續到香港。人們對梁漱溟的現狀知之甚少,多年后艾愷方知,彼時波濤翻滾的海峽對面,梁漱溟正遭遇著人生的低谷。1973年,艾愷以美方訪華翻譯身份來到北京,但未能面見梁漱溟,抱憾返美。同一年,艾愷借助搜集的訪談和回憶,開始傾情描繪梁漱溟。前后十年之久,《最后的儒家》終於在中美建交的1979年面世。書一出版,好評和榮譽紛至沓來。
幾經輾轉,艾愷終於在1980年見到了梁漱溟。那一年,艾愷剛過而立之年,梁漱溟已近九十高齡。一支麥克風、一張四方小桌,每天三小時,鮮為人知的歷史畫卷在談話中慢慢鋪開,許多歷史細節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還原。后來,兩人的“對談”以《這個世界會好嗎?》和《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出版。
世間有很多緣分,也有很多遺憾。1986年6月,梁先生辭世,僅僅幾天之后,艾愷抵達中國。於艾愷而言,無疑是一生的遺憾。
斯人已去,艾愷的梁漱溟研究和鄉村建設研究仍在繼續。
二
1986年,山東鄒平成為美國透視中國的窗口,而那裡恰是數十年前梁漱溟鄉村建設之地。那時的鄒平隻有一條像樣的街道、一家電影院,街邊的花生米攤代表了全部的夜生活,攤主昏黃的燈猶如夜空閃爍的星,微弱的光照亮夜的靜和沉。一張張高鼻梁、藍眼睛的陌生面孔,讓生性熱情的鄒平人稀罕和驚訝,當然,也免不了防范和謹慎。
那是當時中國的一個縮影。
也正是從這裡,艾愷沿著梁漱溟曾經走過的路,開始了長期的中國研究之旅。自研究梁漱溟始,艾愷就長期採用口述史研究方法。“口述和書面材料,會幫助研究者迅速抓住研究對象的性格和特征。”艾愷對微觀歷史有濃厚的興趣,他行走在鄒平、鎮平、內鄉、宛西的土地上,尋訪老人,留下書面記載所沒有的歷史材料。
他熱衷於寫縣史、村史等地方史志,以求呈現更為復雜真實的社會生態。1973年進入中國內地時落腳的小漁村,已是高度現代化的深圳,整個中國也已今非昔比,艾愷對中國的認知也更加深入和多維。
幾十年過去,艾愷見証了中國的騰飛與欣欣向榮。但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人的變化,“幾十年的發展,中國人的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思想更為活躍和開放,視野更加開闊,社會更加包容,中國傳統文化所蘊藏的生命力再次綻放出來”。
在一般學者眼裡,梁漱溟的思想傾向於保守,艾愷研究后發現,世界上有“不少類似梁漱溟的知識分子,他們審慎地面對啟蒙,對現代化所造成的傳統禮俗、民族文化的破壞提出批評”。梁漱溟看到了現代化的問題,把思維觸角伸到傳統文化,形成了系統的文化理論體系。而艾愷對全球性的反現代化思潮的體察與研究,既有梁漱溟思想的啟發,又得益於親身經歷和目睹了中西方現代化進程中的挑戰,而他學術生涯中另一維度的著作——《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正是這長期探究的結晶。
“社會發展的道路不是唯一的,現代化的過程也各有不同。從春秋時代一直到18世紀中葉,中國都是全球最先進、最富裕的國家。但由於清朝的落后和西方的入侵,中國曾經歷歷史上的低谷。今日的中國有能力再次成為最先進、最富裕、最文明的國家。”
與梁漱溟相似,艾愷對當今世界片面追求經濟發展速度的行為心持反思:“現代化在物質生活上所起的成效顯而易見,而對整個社會的沖擊所造成的隱患,則難以察覺。”現代化帶給人們豐富的物質生活的同時,也在不經意間侵蝕著傳統文化、道德准則……在艾愷看來,中國的現代化是必然,物質需求是歷史的必經階段,但在此期間,也要警惕物質或非物質文化的損害和流失。艾愷希望深入到中國文明的深處,為人類共同的未來尋求養分。
三
曾經,艾愷為這個世界憂心忡忡,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研究的深入,尤其是深入研究梁漱溟和中國傳統思想之后,他開始傾向於梁漱溟式的樂天派。1883年,目睹內憂外患的梁濟曾說:“中國的經典不能解決西方入侵后產生的問題。”三十年后,梁漱溟卻提出了幾乎與其父背道而馳的觀點:當人類沿著西方的路,逐步滿足物質需求后,將不得不面臨人際關系、道德倫理的悖論和迷思,而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在此則顯示出優越性和卓越的價值。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艾愷,這位沐浴現代文明的西方學者更是引用梁漱溟的話堅稱:“世界文化的未來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在他眼裡,沒有精神的寄托就不會有真正的享受,一味地向外攫取而沒有克己復禮的道德修養,不會獲得生活的樂趣。“如果未來有一個為全世界所接受的思想,一定會與儒家思想類似。”儒家所包含的仁義禮智信等基本道德規范,可以構成未來社會共同體的共同道德信念,成為緩和乃至治愈當今世界種種“疾病”的良藥。
艾愷是學者,更是行走在中國土地上的觀察者和傾聽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繁榮發展的中國,展現在世界面前的是“以和為貴,和而不同”的氣度。“中國人骨子裡就熱情、善良。中國有句俗語叫‘遠親不如近鄰’,說的正是這個道理。‘觀其言察其行’,如果細心觀察中國人的言行,你會發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中國始終保持著對周邊近鄰的親和力和影響力,再看看她‘走出去’的風貌,以及她對世界所施的‘仁義’,你就會感受到中華文化散發出的魅力。”艾愷如是說。
近一個世紀前的冬日,眼看中國社會刮起狂風暴雪,梁濟發出一問:“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給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裡去的。”看著如今的世界,我們不得不發出類似一問:“這個世界該怎麼辦?”艾愷說:“這個世界總是有希望的,無論經歷多少挫折。這個世界會好的,越來越好。”“天下無久而不變之局”,在艾愷眼裡,中國正成為這個變局的動力之一。
(制 圖:蔡華偉)
人物簡介:
艾愷,美國漢學家,師從費正清、史華慈,是長期從事中國思想史與社會史、中國地方史研究的漢學家,梁漱溟研究專家。現任芝加哥大學歷史學教授。著有《最后的儒家》《這個世界會好嗎?》《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南京十年的鄉村建設》《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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