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3 09:25:20|来源:人民日报|字号:
顾恺之画人物不轻易点眼睛,说是“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意为这个)中。”借来比喻文学语言,也很恰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人物、情节、场景是它的“四体”,语言是它的“心灵之窗”,精气神借以闪现。文学语言相近于古人说的“文字”,或“五四”后说的“文体”,或契诃夫说的“笔调”(他视为作家有无前途的标志),或今人说的“叙事风格”。它是一个综合概念,不仅指词汇,更指对词汇的指挥调遣。人生故事大同小异,“太阳底下无新事”,说什么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说得好。想把故事说得吸引人,全靠语言来传神写照。文学语言可以有多种定义,“传神”二字最能一语中的。
文学语言极其复杂,用“文野”“雅俗”“精粗”等现成概念来衡量,往往走进误区。《辞海》归纳文学语言的特点为“准确、鲜明、生动、富有形象性与艺术感染力”。然而准确、简练和生动表现在作品中是多元、不居、变异无穷的。它因体裁而异,因作家而异,因读者而异,永远是一个个个案。对这样一个充满动势和变数的活体,不可能有标准化的“公尺”。若把文学语言作为议论的话题,我认为应以一个基本观点作为前提:承认它的多样性,承认文无一体、美有万殊。
从文体看,对语言要求最考究的是诗。诗要求高度概括,一语道破。宏大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壮阔如“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精致如“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微妙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但诗人的语言是单纯和稳定的。散文亦然,通篇是作者自己的语言。不过小说则因多重成分而情况复杂。
作家以语言为风格的载体,好的作家必有敏锐的语言感觉和独特使用。钱锺书锋芒毕露,杨绛绵里藏针,沈从文忌用成语,王蒙成语编队列阵。宗璞用典雅的文字写学者教授的故事,王朔用俚俗的语言写市井人物的故事,都能传特定人物和特定生活之神,各得其宜。如果用王朔的语言写宗璞的人物,用宗璞的文字写王朔的故事,必定有圆凿方枘的别扭。薛宝钗的文雅谈吐和她哥哥的猥亵俚曲,同出自曹雪芹笔下。《巨人传》的语言狂野恣肆,作者拉伯雷却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渊博学者。而一个作家相对稳定的叙事风格,也会因刻画不同的人事而作微妙的或显著的调整。刘震云的《官场》和《我不是潘金莲》,同是他大巧若拙的笔调,但两者间的语言区别很明显。更有一种常见的手法:叙事者“我”是故事里的一个人物,从头到尾用此人的词汇和口吻来说话。《小癞子》通篇痞子腔,《狂人日记》满纸疯话,同是出于艺术的需要。人物粗俗,不等于作家粗俗。是人物没文化,不是作家没文化。好的小说,每篇都是一个独立的语境,要求作家一律用循规蹈矩的语言写小说,好像规定武林高手一律使刀,不准弄十八般兵器。倒是用规范书面语写的小说,读起来不沾地气,苍白无味。鲁迅说萧红的《生死场》:“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如果交给中学教师把这些“越轨的笔致”一一按规范语法改正,没有了“明丽和新鲜”,也就把《生死场》毁了。
总之,艺术创造的规律是“志在新奇无定则”(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诗),是“扮龙像龙,扮虎像虎”(戏诀)。作家之能事,恰在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文学的魅力,乃生自语言的色彩缤纷。一部小说是一个完整的语言世界,无数小说像草原上群马奔腾,想要甩一个预设的通用套马圈使它们就范,是很不智的。宋人论学习古贤诗歌,有“活法”“死法”之说,对于语言,语文教师用的是“死法”(规范),作家用的是“活法”(变化)。教师要求“正品”,作家喜欢“窑变”。编辑应当善识千里马于骊黄牝牡之外。
好的小说语言很像美食,须有独家之味。“津津有味”“味同嚼蜡”,都以“味儿”比喻阅读。我有一位已故文友,认为小说负有推广普通话的历史责任。他是北京人,在贵州工作多年,用普通话写的贵州人事,不论是城乡工农,读起来皆似是而非,对话尤其格格不入,有一种矿泉水被蒸馏水代替的感觉。国家可以法定通用语,世上不可能有无乡无土的“通用人”。小说总要写一块具体土地上的人和事,鲁迅写浙江,老舍写北京,张爱玲写上海,冯骥才写天津,方言土语正是传神“阿堵”。就是寓言型的现代派小说,作家也要选择富于色彩的独特语言,而不会用一种文化积淀很少的“世界语”。当然,作家运用方言土语,不是简单的“原生态”,而是在总体通行的“官话”叙述中,以精心挑选的方言来点睛添彩。
而读者喜欢或厌恶某种叙事风格,固然拥有绝对的权利,但也不宜党同而伐异,喜欢的大力提倡,不喜欢的呼吁铲除。趣味雅正当然好,但也要有承认“文无一体,美有万殊”的雅量。议论文学,更要有“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类取之”(孔颖达《易疏》语)的慎重。
当前文学创作的语言状况,我所知有限。就近年读到的几本,如《我不是潘金莲》(刘震云)、《蛙》(莫言)、《黄雀记》(苏童)等,依“传神”标准,语言都是好的。《朱雀城》(黄永玉)人物众多、万象纷呈,语言也随之磅礴恣肆,生龙活虎。网络文学我很陌生,读到过后来出版纸质书的沧月的幻异小说,笔致精致得很,营造出凄美的语言世界。对这类创作,我们一向当它不存在,其实它与大受炒作的《魔戒》《哈利·波特》是同一族类。倒是报纸、杂志上的散文,我觉得有点学生腔、文艺腔、翻译腔较多,好像“散文就得这么写”。其实散文的写法和语言,应该是比诗和小说更加多样化的。网络上不断出现新词,迅速进入新闻和文学文体。其中有的颇精彩,如“被”(“被代表”“被自愿”);也有的令人恶心,如“屌丝”。此外,不必要地嵌入些外文字母,加上简化字里“合并字”(如“後”并入“后”,“乾”并入“干”等)造成的大量错别字,等等,汉语的尊严、表现力和文化含量,都出现了一些令人忧心的现象。但风尚潮流,无可抵御。只有寄希望于语言作为一个历史范畴,时间能产生汰劣存优的作用。
年轻作者,我觉得可以从阅读外国作品得到许多思想、手法方面的启发和借鉴,而语言一定要孜孜以求地精研母语。这是文学安身立命之所。
我年轻时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说俄罗斯语言天下最美,很是羡慕。后来发现好多大师都认为他们的民族语言才是天下最美,这才省悟:作家出于职业的敏感,不断发现母语中蕴藏着无穷尽的美和力,于是发出这样真诚至偏激的赞美,并非他们的语言已捧了世界杯。汉语的表现力是毋庸置疑的。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元曲,从《史记》到唐宋传奇、明人小品到《红楼梦》到《野草》,我们也完全可以说“无与伦比”。有一个现象值得深思:第一流的翻译家都是第一流的学者兼作家。而母语水平不如外语水平的译者,绝对出不了好译品。翻译如此,何况创作。
作家简介
戴明贤,1935年生,著有《一个人的安顺》《物之物语》《郑珍诗传》《戴明贤散文小说选》等。小说及剧作曾获全国儿童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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