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下体系虽然必定与古代天下体系有诸多不同,但其制度精神上仍然相通。天下概念在古代过于前卫,而对于未来世界却很契合。我在《天下的当代性》中举出了新天下体系所需“词典”里的一些关键词,它们包括一些长久有效的方法论和原则。请允许我在此复述其中部分关键词:
1.配天。天道是万物运行的条件,从属于天道的人道就必须符合天道,此即所谓配天。配天意味着自然是自由的限度,万物是人的尺度。如果与此相反,人被理解为可以任意征服自然的绝对主体而成为万物的尺度,就是逆天。逆天将会制造无法补救的自然失衡而自取灭亡,因此,天道是人的绝对限度,人只能在天道界限内进行自由创作。比如说,试图创造不死的超人或人机一体的新物种,恐怕就是逆天。天下体系首先需要以制度权力去限制人类无法承担后果的逆天行为,特别是不可控制的技术冒险或政治冒险,这是为了保证人类的生存安全。
(1)生生。既然自然产生万物,自然之本意就是让一切存在继续存在,让一切生命繁衍生息。天意如此,天下体系之意图也必当如此,必以万民普遍受益的制度去维护世界多样性,并以共在原则去建构相辅相成的存在关系,使世界的共在利益大于每个国家之私利。
(2)无外。天无外,所以天下无外。人类普遍安全或永久和平的一个关键条件是世界内部化,使世界成为一个不再有外部性的无外世界。世界内部化是长久维持所有国家共在关系的条件。天下体系将成为一种无外的监护制度而维护世界的普遍秩序,这是一种反帝国主义制度。天下体系属于世界而不属于任何国家,即“以天下为天下”之意,也是“天下为公”之义。简单地说,“无外”的世界就是世界的内部化。
2.关系理性。关系理性实乃人道之基本原则。人道必以普遍安全或永久和平为第一要义,因此,人道的理性首先考虑互相安全,以排除战争为基本要求,并把竞争限制在互相伤害最小化的范围内。天下体系的制度理性必以关系理性为其原则,以保证天下成为非排他性的存在,或者说最大规模的共在方式。于是有:
(1)互相伤害最小化。这是生生原则的一个直接运用。互相伤害最小化是共在关系的必要条件,满足了理性的最大限度风险规避,是最彻底的理性原则。根据理性要求,互相伤害最小化优先于自身利益最大化。
(2)相互利益最大化。即普遍受益策略与利益互补策略。相互利益最大化是一个比互相伤害最小化更为积极的理性运用。既然天下以全球互联和互相依存状态作为条件,那么,在无外的天下里,相互利益最大化比起自身利益最大化更能够在实际效果上保证每个人或每个国家的利益。因此,相互利益最大化也优先于自身利益最大化。具体落实为:
孔子改善。相互利益最大化的基本含义源于孔子原则“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孔子原则是一个广义的普遍原则,具有政治、经济和伦理的多面意义。这里在政治经济学的意义上把孔子原则解释为“孔子改善”,基本含义是:如果一种制度是普遍正当的,当且仅当,这种制度能够保证,只要社会总体利益得到改善,每一个人的利益就都必须得到帕累托改善。相当于说,社会总体的帕累托改善必须同时落实为每一个人的帕累托改善。
损补之道。源于老子“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自然平衡调节原理(《道德经·第七十七章》)。老子相信,如果某种事物过度发展,或者某些人的利益过度增长,必定导致失衡,而失衡必定导致灾难,因此必须限制失衡,如果已经失衡则必须恢复平衡。老子原则与罗尔斯的劫富济贫“有别原则”(difference principle)有部分相通之处,但罗尔斯原则的根据是平等价值观;老子原则与平等毫无关系,而是基于存在论的理由,即一切事物只有处于动态平衡关系中才能够良好存在,而失衡会导致任何事物失去活力,因此,减少强者的利益也是保护强者的长久存在。可见,老子原则不等于偏心弱者的罗尔斯原则,而是以平衡去保证所有人的生存活力。这种平衡原理很可能来自《周易》的阴阳平衡概念,而“阴阳”是形成平衡的功能性隐喻。
3.兼容普遍主义。世界上每种文化本来各美其美,相安无事。真正的冲突来自一神论的思想模式,它不仅把自己的价值观看作是普遍的,同时要求成为唯一的,不允许各美其美就必然导致文明的冲突。假如承认每种文化的主体性,就无法以一神论方式去定义普遍价值。在普遍价值的理解中存在着一个隐秘错误,即把普遍价值默认为“可用于每个人”(applied to every individual)的价值,这是一神论的理解方式,可是这种理解必定导致一个悖论:既然某一种文化可以把自己的价值观理解为适用于每个人,那么,每种文化都可以把自己的价值观理解为适用于每个人。可见,一神论的单边普遍主义是逻辑无效的。与此不同,兼容普遍主义将普遍价值理解为“可用于每种关系”(applied to every relation),即普遍价值落实在对称的“关系”上而不是落实在单边的“个体”上,这样就能够避免一神论悖论。兼容普遍主义的基本原则是:凡是能够以对称关系去定义的价值就是普遍价值,因为只有对称关系的合理性能够获得普遍必然的证明;凡是不能以对称关系去定义的价值就仅仅表达了某个集体偏好的特殊价值。
不难看出,“美式天下”尚未满足新天下词典,也就难以成为一种天下体系,而仍然属于霸权体系。当然,霸权体系也能够建立世界秩序,正如美国体系的现实(可参考“王霸”之论)。本来,世界秩序就有两个传统:帝国传统和天下传统。帝国传统是霸权体系,意味着向外辐射力,向外征服或向外扩展而单边支配世界;天下传统是共享体系,意味着内卷向心力,向内汇合纳入而生成共享世界。从短时段和中时段来看,霸权体系对世界的统治更为成功(例如英帝国体系,还有美帝国体系),但从长时段和超长时段来看,天下体系很可能更为可信和可靠。世界霸权体系对权力、技术和金融资本的垄断很难持续,因为别人不同意。这里存在着一条我称之为“模仿测试”的定理:假定人是理性的,那么,在竞争博弈里,人人都会模仿别人更为成功的策略,而策略模仿的速度高于策略创新的速度,于是,在互相模仿中,最后会达到各方策略相等的“集体黔驴技穷”状态。对此僵局,有两个解:如果各方都采取敌对策略(hostile strategy),那么互相模仿的结果只能是共同承担灾难;如果各方都采取善对策略(hospitable strategy),那么互相模仿的结果将是共在共享。
目前世界仍然属于现代主权国家的国际游戏,但正在转型,已经出现一些“后帝国状况”、“后国际政治”或者“后威斯特伐利亚状况”,但这些变化目前只是导致了有目共睹的乱局,尚无能力建立一个全新游戏。可以说,目前世界尚未达到能够建立新天下体系的条件,恐怕要到以万联网(the network of everything)、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量子技术为代表的“技术化存在”覆盖世界,才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建立天下体系,而天下不会属于某个国家而将属于世界,简单地说,系统为王。也许值得担心的是:技术系统会倾向于支持一个好天下还是坏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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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刘思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