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中國而言,一方面,啟蒙絕對沒有完成,但這並不表示不能對它進行批判和反思。 |
儒學可以對啟蒙思想進行修正
啟蒙思想是現代文明最強勢的意識形態,自由、民主、平等、憲政、理性、公民社會、市場經濟都跟啟蒙有關系。但是,人類現在碰到了幾個新的大的挑戰,最大的挑戰是生態環保的挑戰,還有女性主義、男女平權運動、社群倫理運動、文化多樣性運動、宗教多元運動的挑戰,啟蒙思想不足以應對這些挑戰,所以對啟蒙也需要反思。
首先要反思的是人類中心主義,或者叫工具理性,要重新考慮人與自然的關系。其次,啟蒙突出了自由,但是對正義照顧得不夠。法國大革命有三大價值:自由、平等、博愛,但是博愛的觀念后來沒有突出。最后,中國人對宗教的理解不夠,我們應該探討人心和天道的關系。
對中國而言,一方面,啟蒙絕對沒有完成,但這並不表示不能對它進行批判和反思。我們既要盡量發揮啟蒙精神,又要超越啟蒙的視野。儒學可以對啟蒙思想進行修正,但前提是儒學本身需要進行創造性轉化,轉化的前提是要向西方學習。
儒家有三個方面需要向西方學習:一是超越而外在的宗教﹔二是崇尚理性的哲學﹔三是政治思想、政治制度、社會實踐,包括市場經濟。但我們不是要放棄一切向人家學習,而是要與西方進行嚴格意義上的對話。經過對話,我們認識到,我們應該突出儒家的宗教性,不能隻講道德,不講制度和治理方案,不能隻講人性本善,還要看到人性的陰暗面。憲政民主很難學,但一定要學。有了法治並不表示我們一定會形成有道德的社會,在法治的基礎上要講德治,但沒有法治講德治一定有問題,如果沒有法治,德治一定是人治,一定墮落。
“五四”那一代人整體上採用的是一個非常不健康的學習策略,為了鼓勵大家向西方學習,就鼓吹我們百事不如人。魯迅就是以中國糟粕中的糟粕來定義何為儒家。儒家是什麼呢?就是阿Q、祥林嫂。以中國糟粕中的糟粕和西方精華中的精華相比是不行的,要發掘中華傳統中精華的精華,和西方精華中的精華之間進行對話。
我現在要開展的一個項目是中美核心價值的文明對話。從我們的核心價值來看,西方非常注重理性,這是對的,我們也要突出理性,但是同情是不是也非常重要?慈悲是不是很重要?和諧是不是很重要?西方講法治、權力,那還有禮貌、責任、義務的問題呢?普世價值我們必須要有,假如我們用一套包裝起來的語言說我們不需要人權,主權比人權更重要,那絕對是荒謬的。但假如認為有了人權,我們就已經比較現代了,那就很糟糕了。為什麼?因為在人權論中,我是億萬富豪,你無家可歸,你尊重我的人權,我尊重你的人權,但我們中間可以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可以不幫你任何忙。
有人認為,儒家應該為中國近代面對西方挑戰遭致的失敗負責任。的確,作為中國的主流思想,儒家的影響太全面了,儒家思想早已成為中國文化的DNA,以前我們對自己的DNA的認識都是負面的。比如,儒家是建立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上的,是主張等級制度、權威制度和男性中心主義的,所以它阻礙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但是,“亞洲四小龍”非常認同儒家文化,又在現代化過程中表現突出,而且台灣已經實現了充分的民主。反而是在中國大陸,對儒家的反感最強,儒家的好處沒有發揮出來,它的陰暗面反而影響力非常大。比如說走后門的問題、貪污腐化的問題。我認為這些政治文化很多都跟儒家有關系,儒家不能辭其罪,但是,這個關系是不是必然如此?這值得我們反思。如果你說儒家就是小農經濟的,隻有小農經濟的社會才能夠推行儒家,隻有大家庭才能推行儒家,儒家阻礙民主,那就錯了。
儒家是一個活的傳統,儒家是沒有教條的,一方面包容性很強,一方面它的自我批判能力也很強。“五四”知識精英是批判儒學最嚴厲的人,但他們都是儒家文化中最好的傳統的受益者,胡適、陳獨秀、魯迅,都是吃著儒家的奶水長大的,他們的道德情操都跟儒家有關系。
儒家文明是個學習文明,《論語》的第一個字就是“學”。因為提倡學習,第一期的儒學,從曲阜到中原,吸收了中國內部很多其它思想的優點﹔第二期的儒學吸收了佛教的優點﹔第三期就是吸收西方文化優點。儒家的特點,第一是學習,第二是包容,它一直在對話中發展。所以,在儒家的文化圈裡面有“三教合一”說,有一種關於天下的宏觀視野,有天地一體的情懷。
儒學經過歷代創新,並非沒有發展出權力制衡思想,只是它跟西方的三權分立完全不一樣。有一個哈佛法學院的博士叫咸載鳳,韓國人,他的博士論文是《作為憲法主義的儒家》。他認為,憲法就是一個調控系統,儒家的“禮”就是個最完備的調控系統。以前黑格爾說中國人隻有皇帝一個人自由,他說,中國最不自由的人就是皇帝,因為他一切言行都要受禮的控制,包括他的性生活都是在大家關照之下,隻有皇帝沒有私事、私心。這跟西方完全不一樣,所以西方出了英主,也出了暴君,中國大半皇帝都是比較正常的,或者循規蹈矩的。三權分立思想產生於西方現代社會,中國未來發展出來的民主政治,應該和儒家禮的傳統密切配合。
熊彼特給民主規定了兩個量化條件:一是定期投票,二是多黨制。現代民主不可能沒有透明度,沒有競選。另外,民主還有一個側面叫公共理性,有公共理性才能發展市民社會、公民社會。中國傳統中最了不起的價值就是強調公論,皇帝常常將最重要的問題拿到社會上一起討論,漢代的《鹽鐵論》是公論,唐代關於儒家、道家、佛教的優劣的討論也是公開的。我們現在沒有這個機制是不行的,沒有一個機制讓大家表達意見,那你能算民主嗎?不可能。現在糟糕的是,隻有在網上的炒作,這不是公論,公論是負責任的討論,需要有知識背景的或了解情況的人參與,然后根據各種不同的觀點,再做出一些結論,政府必須將這些結論列入政策。
“權力優先於善”是現代西方政治最重要的理念。一般來說,在一個政教分離的社會,在政治領域裡不能談價值的問題,但現在來看,這太不現實了,現在宗教問題不進入美國政治領域討論是不可能的。政治不是個獨立領域,不可能把宗教、道德驅除出政治,你必須要面對價值的問題。
儒家政治具有深刻的倫理和道德內涵,賢人政治是儒家基本的精神。賢人政治強調的是,越有錢、有權、有影響力的人越應該對社會負責任。儒家的道德說教都是面對精英的,它要培養出一批關切政治、注重文化,對宗教、對價值敏感,能夠參與社會建設的“士君子”。“士君子”在現代社會就是公共知識分子,他們通過媒體和各種場合提出對政治和社會重建的批評或改進意見,這是真正的協商政治。
儒家一定是入世的,儒家能夠存活下去的根本就是它的抗議精神,它永遠在批判,在批判的過程中使社會越來越好。我們以前把儒家和專制的關系放大了,實際上儒家的抗議精神歷朝歷代都是存在的。有人說,董仲舒設計了一套神學來為漢代的皇帝服務。荒唐!他設計的那一套理論,用今天話講,如果有天災人禍,政府就要負責任,宰相就要辭職,皇帝要下詔罪己,因為你觸犯了天怒,你要仔細看看你政治上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所以抗議精神太重要了,沒有抗議精神就沒有儒家。儒家在明代出現了三個觀念:一個是官、一個是公、一個是私,潛台詞是,官已經不能代表公,朝廷變成了私欲集團,所以知識分子要以天下的公論來批評朝廷,要以德抗位,也就是站在一個更高的道德也罷,哲學也罷,神學也罷的高度批評現實政治,這個如果沒有的話就完了,那就不叫儒家了。
儒家有三個層面:道、學、政。道就是基礎理論,學就是學術傳統,政就是經濟,這三個必須配合。蔣慶有個盲點,他認為應該講政治儒學,不要講心性儒學,他對儒家整體上的人文精神重視得不夠。
(蕭三匝採訪整理﹔杜維明為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 來源:中國企業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