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24 11:42:41|來源:人民日報|字號:
“背叛”炊煙,需要勇氣。
生活在鄂西南山區的人,似乎從出生之日起,就已被命運圈養在了重重大山懷抱裡,整日裡要和炊煙相依為命。
或許是命運的馴化,溫順的山區人顧家,更戀家。每天,村人執拗地在炊煙上挂滿家的味道,倔強地把炊煙定格成為家的方向。一天天,一年年,炊煙被雕琢成了人們心靈的歸宿,剪不斷,理還亂。很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走出炊煙劃出的半徑。
靠山吃山,靠山燒山,這是人類生存的不二法則。
人們要想燒熟一日三餐,燒旺日子,離不開添柴加火。為了孵化出炊煙,在每家每戶的日常規劃中,砍柴可不是小事。人們清楚,誰懈怠了砍柴,誰就是和日子過不去,必將遭到肚子的報復。
我一直認為,我是炊煙喂養大的。少時的我,對炊煙的惦念近乎痴迷。甚至剛吃了飯,就挂念起了炊煙,盼它早點站在屋檐上,手搭涼棚,呼喚我的乳名。
在我眼裡,炊煙就是宣布吃飯的口令。
在那個飢腸轆轆的年代,對於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食物散發出的誘惑,無疑令我無法抗拒。至於下頓將著落在哪兒,我大抵是不會去理會的。我心裡隻有炊煙。發展到了最后,就算全村的炊煙同時升起,哪一道炊煙是自家的,我能一眼分辨出。
那時,炊煙不僅滋潤了我的腸胃,也滋潤了我的夢。
可我從來不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相反,我回報給炊煙的,大多是怨,是恨:恨它營養不夠豐富,恨它花樣太過單一,更恨它有時還填不飽我肚子。
與我對炊煙的矛盾態度相比,父母從來懷著一顆虔誠之心。他們能看懂炊煙的表情,也能讀懂炊煙的語言。炊煙生病了,父母精心呵護著,助它早日康復﹔炊煙失落了,父母安慰開導著,幫它盡快振作。炊煙有靈性。虔誠的心,換來了炊煙的信任。它配合著父母,苦苦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日子。
然而,在父母虔誠的背后,其實也蜷縮著一顆不安分守己的心。父母領著我在日子裡摸爬滾打的同時,矢志不渝送我去讀書。他們已領教了日子的苦。他們不想將這種苦留成“財產”,等我去繼承。為了孩子長遠計,父母替我謀劃著對炊煙的“背叛”。
背叛,是需要勇氣的﹔勇氣,則需要成本。為了抵抗不斷膨脹的生活,攙扶起勇氣,父母幾乎把腰彎得和大地平行,瞪大疲憊的眼睛,在日子裡翻揀著能對抗生活的元素。
其間,父母還要頂住村人隨手扔來的冷嘲熱諷。那大都是些認為讀書沒用的村人。他們將自己的諷刺和挖苦當“禮物”,總是不失時機地免費贈送。
父母是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向導。站在父母的“背叛”上,我把父母的期望打包,系在肩膀上,在“背叛”的道路上愈走愈遠。若干年后,我徹底“背叛”了炊煙,走出了鄉村。
在異鄉,任我踮腳眺望,卻看不到一絲炊煙。內心的空虛惆悵如同滾著的雪球。
在炊煙的浸泡裡長大的人,炊煙就是他的根。一個人,一生裡烙印著三條根,那是從國別、地域、家庭三者文化差異中沉澱出來的。“背叛”了炊煙,就斬斷了地域和家庭這兩條根,我這一生,注定將處於失根后的無根狀態。這時,在記憶裡存活的新鮮炊煙,仿佛一封封家書,用眼眸蓋上思念的郵戳,不時呼喚著我回去。
每一年,我都會回故鄉,隻為親手摸摸升騰的炊煙。摸著它,我才能暫時找回丟失已久的鄉音,才能短暫回收久違了的內心踏實。
這些年,每次回去,家鄉都有變化。村人的生活水平真正像是芝麻開花。在欣慰的同時,我卻覺得與故鄉又生疏隔膜了幾分。現代化的炊具,不斷打壓著炊煙氤氳的范圍。我希冀的炊煙,越發地單薄瘦削。
盡管,那些還對炊煙心懷感恩的人,就像我父母,還忍受著煙熏火燎,頑強地堅守著,但他們培育的那點炊煙,不過蚍蜉撼樹。
我知道,終有一天,故鄉會被膀闊腰圓趾高氣揚的現代化日子改寫。
我也知道,總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炊煙。
我更知道,一縷縷炊煙,終會在我記憶的窖藏中醞釀成一種鄉愁,繼而在我的記憶裡,站成一道道風景,更站成一位位親人。
背叛,總是要付出代價。沒有了炊煙,也就失去了故鄉,再也沒有遠道而來的消息,能把一種叫幸福的感覺催生。
失去了炊煙,我們注定還有別的希望。
文眼 父母 背叛 禮物 財產 起勇氣 鄉愁 馴化 眺望 矛盾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