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文本不同于影视作品的线性时间和一次性完成,它可以打乱时空顺序,突破直观性的生活场景的局限,而在多个层面上展开,为揭示复杂的现实和人性提供足够的空间,读者也可以打乱文本顺序而反复地玩味作品。电影专家在讲述不同文本的差异时,爱引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那位老渔民与名叫圣地亚哥的孩子的对话,老渔民口口声声说要拿他的鱼网,说到他做了一锅用鱼烧的米饭,然而孩子知道,“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这种同时在真假两个层面上进行的现实的和心灵的活动,尤其是孩子心中暗暗展开的否定性,很难直接用影视语言表现出来。文学的强项在于,除了听觉和视觉等有形的感官,它可以诉诸嗅觉、味觉,更可以直指人的心灵,它的大量的“潜台词”,远非影视文本所可比。它对于人的精神世界的高度关注与揭示,远远超越了其他的艺术门类。
同时,语言可以表达某些抽象的意念,不受画面和声音的制约。雨果在《悲惨世界》的开篇中所写,比大海更广阔的是蓝天,比蓝天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这种广阔性,超出了具象的边界,而容纳了大量的玄思妙想和激情涌荡,只有用文学的语言才可以捕捉和勾勒它。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与贾宝玉乍然相见,一拍即合,一问一答中即见出心心相印。宝玉问黛玉,这个妹妹可有玉没有,换了别人,一准会脱口而出否定说“没有”,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一下子摸准了宝玉发问的潜在蕴含,两人话语相激,波澜陡起,别人却不知道个中情由何在,直到宝玉扯下脖子上的玉佩摔在地上,才觉察到此中的浪险渊深。曹雪芹在此,对黛玉进行了深入的心理描写,揭示了宝黛二人确实是天生的知己,而这些心理描写,无论是影视剧,还是在舞台剧,都难以实现小说文本蕴含的完整转换。米兰·昆德拉也曾经说过,当今,在影视和传媒大行其道的时代,小说应该更加自觉地强化其主体意识,让小说所能够发挥其独到的长处,探索人的生存的可能性,在哲学的玄思与人性的探索上花力气开掘深度。他的作品,从早期的《玩笑》,到晚近的《庆祝无意义》,莫不是对人物的精神空间的凝视和深思。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都是致力于人物的精神层面的解析,探索心灵的无限性,成为20世纪的代表性作品。而我们当下也可以看到,许多后进作家对于人物的精神层面的专注,无论是徐则臣的《耶路撒冷》,还是乔叶的《认罪书》,都让我们体会到“心灵拷问”的冷峻严酷,看到文学对人性探索与精神救赎的新收获,也对这些“70后”作家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如果说,情节和故事是小说与影视文本所共有的,那么,心灵的探寻,则是文学得天独厚的禀赋,是其生存和发展的重要缘由。明乎此,坚守文学的底线,追求精神的超越,才是文学发展的正途吧。
(作者张志忠 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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