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旺：彭帥對網球近乎宗教式的愛

28歲的彭帥已經過了幻想的年齡，但這不妨礙她編織自己屬於小女人的夢想。在和網球結緣之后的20年，她已經無數次等待著那光榮和夢想的一刻：自己像女王一樣步入中心球場，四周人全體起立，為她的每一個揮手，每一個發球，每一個嬌憨，每一個幽默的短句，甚至每一次裙裾撩起的瞬間而癲狂。

在善於創造奇跡的阿瑟·阿什球場，她差點就做到了這點。在李娜缺席的時候，她實現了個人最大的爆發和釋放，她如紫霞仙子一樣騰雲駕霧，遇神殺神，創造了個人在37次大滿貫經歷中的女單最好成績。她猜想到了自己的開始，但她沒有想到自己會以坐在輪椅上告別。

而和這個小女子以前無數次哭泣相比，我從她的這次哭泣中聽出了委屈，無告，已經命運的無常，卻給人一種懾人奪魄的美。或許在彭帥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時刻不會再有，或許屬於她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因為李娜也是在29歲的時候才迎來人生最高時刻的。不過，誰在乎這個呢？我們只是希望，她能多享受一些網球時刻，多屬於自己小女人的時刻。

在不少體育人心中，可能都深埋著一個難以言表的參照體。那是一段“既生瑜，何生亮”的虐心劇情，其隱約指向的，卻是運動隊最殘酷而真實的金牌生態。按照這個邏輯，我們甚至可以拉出一個長長的“菜單”：胡佳、鮑春來、王皓、史冬鵬、吳敏霞、焦劉洋……

那麼，真羨慕那些有機會單飛的女網隊員！

且慢。她們真的遠離了這條生態鏈麼？

被稱為“中國莎娃”的彭帥，有著令人羨慕的事業發展模版——她年少成名(12歲嶄露頭角)，依靠地方＋國家的培養模式被培養深造並有機會在黃金年齡登上職業大舞台(16歲被送到女子網球運動員埃弗特創辦的網球學校，18歲開始征戰成年組比賽)。她面容姣好，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這個天才少女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巨大的參照物——李娜。后者強悍的個性(也有人說是“霸氣”)，極富攻擊型打法以及連歐美人士都為之擊節的身材，成為同時代中國網球人的噩夢。有人甚至開玩笑說，打敗娜姐隻有三種辦法：她不樂意，她狀態不好，她退賽了。看著李娜們在各個贊助商那裡高調亮相，彭帥可能就像看當年被訓練師、按摩師、經紀人簇擁的訓練伙伴莎拉波娃一樣，酸楚。

這次的美網就是屬於這種情況。在世人看來，缺乏李娜的美網，早就失去了觀戰的懸念。但就連《體壇周報》名記張奔斗也沒有預料到：此前一直在雙打閃現靈光的彭帥，竟然會在這個年度收官大滿貫釋放了。她在久違的單打戰線上取得37次參加大滿貫的最好成績——四強。接下來，無論是躋身決賽，還是冠軍，對她和中國女網而言，都將是歷史的書寫。

但這個時候，一些不合時宜的問題總是不解風情地出現。

“你說過很多次，你喜歡生活在李娜的陰影之下。注意力都在李娜身上，你比較享受其中。”一個老外在賽后問。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話，”彭帥笑了笑，“她是一個真正優秀的網球選手，拿下過很多重大比賽的冠軍。但每個人都有所不同，我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過，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從來不覺得我是她的影子。我只是喜歡打網球。”

這個有些繞口的微笑中帶刺的回答，充分展示了彭帥在應付媒體採訪技巧方面的提高。當年那個炮轟舉國體制的湘妹子，如今已經能游刃有余地應付此類刁鑽的問題：她會慢聲細語地回答各種生活的問詢，幽默地化解各種尖銳而令人尷尬的問題，甚至會根據記者國籍不同而在中英文之間隨意切換，來去自如，從容不迫。而在賽場外，她身著高貴的禮服或中式旗袍，在WTA的美女們中間穿梭並致辭的場景，應該算是中國女網軍團中最動人的一抹畫面。

這是屬於彭帥應對場外的方式，作為小女人，她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萌帥、淚腺甚至撒嬌的一面，來消解運動場上各種極致壓力。有時，她甚至會發些脾氣，當然，這種脾氣僅僅限於那些被她定義為“親密的人”之間。

這是自己和謝淑薇的最后一次搭檔了，彭帥很平靜地說。對於當年和自己一同闖蕩的台灣搭檔，已經不是第一次發出這樣的官方申明。2009年大家就驚訝過一次。接下來，你可能還會聽到不少“最后一次”。

艾倫竟然放棄我，這是彭帥最為桑心欲絕的宣告，艾倫指的是華裔教練馬偉開。兩人之間的合作，可以追溯到2004年，彭帥第一次闖進美網女雙八強。當時，她的搭檔李慧芝，正是美籍華裔教練馬偉開的太太。十年間，兩人分分合合，他被彭帥多次解聘，又多次返聘：

2011年因為大滿貫成績不佳，彭帥與馬偉開“分手”。馬偉開只是笑著聳聳肩。

2012年兩人再次合作，但彭帥以馬偉開放在自己身上的時間太少再次提出分開。

等到了2014年，彭帥終於迎來了自己心儀的世界級名帥、李娜的前教練托馬斯。但兩周后，托馬斯以個人理由提出了分手，還是馬偉開到了他身邊。

在運動場上，你可能很難理解運動員這話總仿佛無常，甚至可能違心地道出惟小女子難養也之類酸腐論調。但這，卻是最真實的彭帥。

網球號稱世界上最孤獨甚至最孤立的項目，被觀眾像欣賞猴子一樣在場上經歷漫長有時長達幾小時的隔網對持，如吉普賽人一樣的長途旅行，場外比賽-訓練-生活等的林林總總，受傷時的無助，層出不窮的對手，都需要自己獨自承受。沒有隊友可以商量對策和相互打氣，也沒有教練叫暫停調整戰術，更沒有可以消化掉負面情緒的發泄桶，一切都需要自己搞定。遙想李娜和鄭潔，教練分別是丈夫姜山和張宇，可以隨時供他們發泄，也可以網上談情，還可以隨時保証團隊的忠誠。金花之一的晏紫。更是早早嫁做商人婦，她隻有通過偶爾來賽場客串雙打，以緬懷當年的激情歲月。而隻有最年輕的最有希望的彭帥，在待字閨中接受一輪又一輪的磨礪，從打當年的天才美少女打成大齡美剩女。

難以想象，如果沒有這種特殊的排解體系，彭帥如何能度過這個最艱難歲月，並讓她找到了對於網球的近乎宗教式的愛。

今年在和新教練分手之后，彭帥曾一度放棄網球，畢竟自己已經28歲，單打還一事無成。她和家人在西藏有過一次遠行，當地人給出了具有禪意的幾個字——“初心”。她還將自己的球拍挑染成綠色，並給出一個全新的解釋：綠色象征開始，象征新的職業。

好吧，去掉一切負面的東西，忘掉對手，忘掉所謂的國家榮譽，忘掉團隊，忘掉自己已經從天才美少女變成了天才大齡女，忘掉自己所有的失敗成功，忘掉自己的傷病，甚至脆弱的心臟，拿起球拍，勇敢地走上網球舞台，享受網球，回到原點。

哪怕這次失敗，那又怎樣？

本文刊於財新網體育專欄

(責編：牛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