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05 08:54:10|來源:海外網|字號:
看了《黃金時代》,想起我爸,我爸生前喜歡蕭紅,我小學時候還沒看過《呼蘭河》傳,就先塞給我一本蕭紅的傳記打發我瞧,書裡寫蕭紅逃離旅館的那一段,是三郎劃著船把她救出來的,但是看電影時,說是蕭紅自己從窗子裡蹦下來的,我想這大概是指蕭紅自己爭取的解放,這微妙的區別,意味很是不同。我當年第一次看蕭紅傳記的時候實在是個小孩子,現在想起來,她的很多事情都是知道的,但是對於她這個人,卻始終說不清楚,因為她自己也不是什麼都交代的很清楚,人沒活完,東西也沒寫完,如果她活到寫回憶錄的年紀,對於自己的一生可能會有更清晰一些的描述,但是她隻活到31歲,作家嘛,對自己的經歷還是會很珍惜的,不會一下子都說出來,總想留著慢慢寫,可惜就死了。從這一點來說,我始終覺得蕭紅雖然總有預感自己活不長,但是還是希望能活得長久的,四十歲五十歲總該有的,所以留著些東西慢慢寫,她始終是有一些令他死不瞑目的東西的,這東西就是寫作。
這樣就造成了世人對她的誤解,不解,曲解,各種亂七八糟的解,不像一個老人,活得太久,寫得太多,形象怎樣都會漸漸的完整起來,或者她又是極普通,普通如一般的女工,太太,小姐,大家也就對給她蓋棺定論沒有那麼熱衷,死就死了,坊間八卦多一點也不過是個談資,她的作品又實在是好,因此整個人就成為了一個特別矛盾的存在,人人都想解讀她,覺得看清了她,有人用八百字的文章說,有人用三個小時的電影說,但是她這個人,始終還是一部分很清晰,一部分很模糊,人人都想給她蓋棺定論,從女人的角度,從作者的角度等等,但沒辦法,最后的結果是,所有試圖給她蓋棺定論的人都死了,她的作品帶著她的魂魄,繼續活了下來。
從這個角度來講,那些從八卦緋聞來點評她的專欄作家和李檣以及許鞍華做的是一件事,雖然前者是以消費為目的,后者是為了真愛。整個電影用一種強勢的,讓劇中人物紛紛出來談論蕭紅的方式,直接給蕭紅蓋棺定論,特別是電影的最后幾句,我從電影的一開頭就明白了李檣的用心,但還是沒有想到會這麼直白,可見對蕭紅深愛,才會如此冒險,這樣解釋起來,電影所有採用的方式都是正確的,因為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表達方式來做這件事了。想肯定一個作家的文學成就,這在電影中要怎麼表現?蕭紅也沒有得過奧斯卡,得過諾貝爾,得過巴拉巴拉那些被世俗鼓掌歡呼的獎,完全沒法表達啊,所以最后就是一幫人來談論蕭紅了。對比好萊塢的《美麗心靈》,最后表達納什被其他的數學家接受,是納什坐在俱樂部的桌前,所有人都走到他身邊,把自己的鋼筆放在他的面前(這是普林斯頓大學表達敬意的傳統方式)。——這就是顯性的儀式感,但這些方法用在蕭紅身上,完全沒可能。
所以電影是有很強的預設立場的,也是強勢的,不由分說的,但是也就有它造成的隔膜和不快感,因為你讓一些人來說蕭紅偉大,可是這些人是誰,觀眾都不認識,打了字幕也不認識,還要回家去翻文學史,這會讓普通觀眾很郁悶的。因此我一邊是很喜歡這電影的,一邊也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不喜歡它,因為它想解釋蕭紅文學天分,這基本是個電影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電影也是有電影的局限性的,因此看電影之前,立場本來就相同的觀眾,自然就感動得一塌糊涂,因為終於有人說出了大家這麼多年心中的話,而那些只是想進電影院去看一個女文青的八卦故事的,也可能會很失望。何況即便是八卦,也其實沒那麼狗血,蕭紅的故事,除了十七八歲叛逆期的時候離家出走以外(具體原因我猜是豆瓣父母皆禍害小組裡的那種),情史實在是素得很,不過是跟了個男朋友好多年,最后找了個相對性情平和軟弱的男人結婚了罷了。電影有很多是在東北拍的,我是東北人,代入感特別強,出來的時候給大家解釋,不要怪蕭紅依附男人,蕭紅那個年代,女孩子和現在不能比,東北更甚,地主家的小姐,除了正式的嫁人,去當妓女,被包養,其實謀生能力可能還不如佣人家的女兒。不過佣人家的女兒,也不過是另一個佣人,不像現在的姑娘至少能去肯德基打工,她連張愛玲都不能比,張愛玲身處全國文化中心,在上海寫出來就立刻揚名中國,經濟獨立很快實現。東北文壇本來就是邊緣,更別提蕭紅一個出自東北農村的無名小卒,又是女人,在寫作的初期,想靠寫作賺錢養活自己,門兒都沒有,還沒人認識你呢就先餓死了。所以那些批判蕭紅依附男人的,其實是對那個年代很無知的。維吉尼亞·伍爾夫說過,寫作是需要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這是多少女作家不得不首先面對的問題,在這一點上,張愛玲,蕭紅都是一樣的,但張愛玲比蕭紅幸運,她投胎在上海,本身就是佔著地利的優勢。
出來的時候,姑娘們說在看蕭紅去世的時候哭了,我到沒有太難過,我最鼻酸的點和大多數人不一樣,是蕭紅和端木結婚的時候,蕭紅說的那幾句話,她說我和端木不是激情戀愛,我想過普通人的日子,謝謝端木接受我,等等(大意),看到這兒的時候我真的眼淚掉下來了,因為我看到她的妥協,對平靜生活的渴望,戰亂,貧窮,顛沛流離的生活,愛情帶來的千瘡百孔的傷痛,從內到外把她消耗盡了,所以她其實還是妥協了,這是我在看這部電影時唯一沒想到的,我曾經以為她從未妥協,因此這妥協,讓我感到心疼。每個寫作的女人,都要解決身為女人和身為作家雙重身份的矛盾,這矛盾張愛玲有過,蕭紅也有過,作為作家,她們天分極高,甚至沒有幾個男人能比得了,可是作為女人,社會要求她們必須要做小伏低,蕭軍和胡蘭成都以老師的身份打壓過她們的才能,如果不能從才能上打壓她們,就從女性的身份上,在電影中有兩次,身邊的友人認真的對蕭軍說,你的天分不如蕭紅,你是努力,勤奮。蕭紅尷尬的笑,蕭軍硬著頭皮說,但是她也離不開我的幫助。我們座在那一排姑娘都在笑,我心想,這話可真是要了親命了,果然,下一個鏡頭出現,蕭紅就被揍得五眼兒青的出場了。
也許這才是最后蕭紅選擇了溫和的端木的根本原因吧,端木欣賞她的才華,也能夠接受她比自己有才華,所以蕭紅做了當時的選擇,雖然這選擇也是不如意,但是我真搞不懂世人是怎麼都理解成為她作的,她分明是為了過上安生日子,先安安靜靜的寫作,向生活做出了妥協,所以我看得很難過,算一算當時的蕭紅大概二十八歲,她和十八歲的時候不同了,她追求愛情的心氣兒也老了,折騰不動了,雖然一輩子最愛的就是蕭軍一個人,但是蕭軍實在是太暴烈了,最后她也就隻好放棄了,但事實証明,這妥協也是行不通的。就這麼點兒事,其實真沒什麼大不了的,怎麼就被說成了作女呢,就算是二蕭和端木三人同床過,其實也沒什麼狗血的呀,窮得叮當響的文藝小青年兒,想省點房錢,就擠著睡了,何況東北歷來有全家睡大炕的,這是多麼正常和純潔的想法,我一邊看電影的時候一邊就想,就這麼點兒事算什麼事兒啊,擱一普通女孩身上,專欄作者們可能會理解和同情的顯示自己的觀念開放和寬容,到了蕭紅身上,就投射出了滿滿的惡意,說到底,她犯下的罪還是因為她的天分,她的作品留下來了,而這些八卦她的人知道自己永遠都留不下來,所以他們要用八卦來貶低她的文學成就,她有什麼罪呢?她最大的罪過就是,身為一個女人,還名留文學史了,實在是可惡吧。張愛玲也是這樣的,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世人對她的惡意,冷冷的活到老,活到死,她活著的時候,一言不發。
說到電影裡對蕭紅文學天賦的定論——把蕭紅當成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作家去看待。這才是我真正喜歡這部電影的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其中有兩處,不煽情,不悲苦,簡單單的聊了點文字上的事兒,可能很多人都忽視過去了,卻讓我這個寫作的人,從心裡感到溫暖。一處是蕭紅和端木在河邊聊天,蕭紅說的一段話,大意就是他們說我寫的東西不豪邁,但是我不Care這些,為什麼要規定文章一定要怎麼寫呢,我堅信自己要寫的東西,不會拘束自己……另一處是蕭紅對著聶紺弩大談兒女情長的痛苦,聶紺弩突然對蕭紅說,“蕭紅,你是呼蘭河傳和商市街的作者,你要往上看。”就這兩處,讓我體會到了導演和編劇的用心良苦,他們對蕭紅的文學成就的理解是正確的,對她的身份認同的糾結也深深同情。我的一個畫家朋友曾經說過,所有的大師作畫,落筆都是確定的,自信的。這句話在寫作上也同樣適用。作為一個女性作者來說,對自己的確定和自信就更是難上加難,因為在這個男性話語權的文學世界裡,你的作品好不好,是以男人的語言標准來衡量的,由男人說了算的,所有的女性作者都面臨著對自己性別上的不自信,導致文化上的不自信,對自己女性語言體系不自信,下筆不確定的問題,有的女作家在文章中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氣”,盡力掩蓋自己的女性特質,貼上胡子裝男人,有的則反過來極力強調自己的女性姿態,寫作的時候潛意識裡裝著一個男性的讀者群體,是帶著不確定和不自信的心理負擔去寫作的。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在她們那個年齡寫作時,也曾經把別人評論我的作品“寫得完全不像個女人,好像一個男作家的作品”當成一種夸獎,卻不知道自己陷入的是文化上不自信的囹圄,最后這個問題,我花了十幾年去解決它,才算想明白了,你是一個女人,如果你羞於以你自己最天然的面目示人,你不自信,你就永遠寫不出真正了不起的作品。在中國的女作家中,我認為年紀輕輕,就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隻有兩個女人,一是張愛玲,一是蕭紅,都在寫作的最初就解決了這個問題,或者可以說根本就從來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正是由於她們有大多數人都沒有的天才級別的悟性。她們對自己文字上的自信,是完全天才式的自覺,根本不care男性的話語權,也不care別人看了這個文章后會怎麼看自己,她們根本不屑於去寫得像個男人一樣豪邁,或者寫得討男人喜歡,不屑於強調自己的女性姿態,也不屑於掩蓋自己的女性姿態,就那麼自自然然的,渾然天成的知道自己該寫什麼,怎麼寫。這是所有偉大作家才可能具備的素質,當你寫作的時候,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是沒有性別的,你就是一個作家,就像蕭紅說的,“黃瓜願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這也就是電影海報上說的,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的自由,可惜很多人不懂,還以為這句話是在歌頌民國的審查制度。
作為一個作家,蕭紅是偉大的,她在寫作的時候,絲毫沒有任何的身份不確定性,但是一回到生活中就不行了,就矛盾重重,蕭紅在如何討好男人,如何撒嬌爭寵,扮演好自己的女性角色,拿捏男人心理這一方面,簡直是完全不行的,可是作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女人,對女人的定位又決定了她不得不是卑微的,每個作者都要解決自己的身份認同問題,女人尤其難,再加上社會的束縛,要突破的心理枷鎖要更多,擺脫被灌輸,被洗腦的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至少在作為作家的蕭紅身上,她做到了。在電影的最后,看到蕭紅慢慢的合上眼睛,我有兩種矛盾的心情,一種是覺得她實在是太年輕就走了,才31歲,如果她能夠活得長久一點,也許可以找到身為“卑微女人”和“偉大作家”這兩種矛盾身份的解決之道。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實在太辛苦了,真的解脫了也好。
蕭紅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但是她曾經獲得過很多人的幫助和肯定,和這個所有人都在討論她的八卦,匆匆的寫文章來消費她,卻沒幾個人去認真讀她的書的時代來比,她生活的那個時代雖然兵荒馬亂,流離失所,但是對於一個寫作的女性,男人們也能夠看到並認可她的才華,同樣用接納一個真正的作家的態度一樣接納她,珍視她,這才是他們願意無私的幫助她的原因,男人們的胸襟是坦蕩和開闊的,他們的眼界和素養都是讓人敬佩的。魯迅第一次見到二蕭就拿出一大疊錢給他們貼補生活,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愛才,但是對年輕人的私事,沒干涉過半句。胡風肯定蕭紅的才華,也只是對他們分手表示惋惜,那些曾經幫助過蕭紅的男人,很多並非能從她身上撈取到什麼好處,只是身為一個作家,幫助另一個作家,都說文人相輕,但是那時候大家相依為命,同甘共苦,人和人之間的溫暖,男人們有謙謙君子之風,真是一個黃金時代。而在今人狹隘的見識裡,這些則統統被解讀為所有的男人都是想跟蕭紅亂搞男女關系,遍地直男癌,用Low貨的視角去理解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從這個角度來講,我一邊看電影一邊就覺得,那個有懂你的人存在的時代,確實可以算是一個黃金時代了。在電影的最后,編劇和導演干脆讓劇中人物直接評價蕭紅的作品。我聽到先是一愣,然后會心的一笑,這個導演老太太和壞脾氣的編劇也實在是太可愛了吧,你們鼓搗了這許久,又演了三個小時,還生怕觀眾聽不懂,就這麼直不楞登的往外說呀,這份苦口婆心的執著,真是讓我覺得有點萌的。雖然大多數人估計還是不會理解,這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那種扣人心弦的好電影,但是作為一個寫作的女人,他們的這份懂得和慈悲,我心領了,並且知道這個時代還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在那裡想結個黃瓜就結個黃瓜,和我一樣的臭脾氣,也是件讓人想想就覺得幸福的事呢。
寫了這麼多,都只是我個人,作為一個普通觀眾的一點感想,如果有人問我推薦不推薦這電影,我也不好說,我必須得承認這電影並不適合所有人觀賞,但在我看來,也不算是文史資料片。如果你是那種覺得一個黃瓜必須要開一朵黃花,接一個黃瓜的人,那你看了之后可能會很失望,如果你那種能接受它願意開黃花就開黃花,願意結黃瓜就結黃瓜的人,如果它真一朵花也不願意開,一根黃瓜也不結,你也不會責備它,那麼你就去看一看。
看黃瓜開不開花,結不結黃瓜,其實不需要事先閱讀文史資料做功課那麼麻煩,去看看嘛就好了,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如果什麼都沒看到,也是沒所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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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 黃金時代 黃瓜 寫作 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