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评价秦琼，没什么大词儿，说他是个“有意思的人”，比较“多情”。这两个词，描述同一种性格，“多情”不是说对女孩子，而是说他很在乎亲情、友情，包括对交往不太多的人甚至陌生路人，相处时能具一种理解之同情，事事能为他人着想。

京剧《三家店》，讲的是一段“卖马”后的故事，秦琼得罪权贵，获刑充军，发配上路。

“将身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亲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老生的唱腔加上想象中来回往复的镜头切换，熟人社会里的一曲沧桑离歌，完全是催人泪下的节奏，人物性格也就在这个时刻“打到”你了。当然，反过来说，你能被他打动，也因为你身上有他的影子，能够理解他的情感。赏识厚待你的上司、一起交谈共事的同袍、和善相处的邻人、弦歌一堂的好友，我们身边总会有这样的人让你“舍不得”，更不用说，家庭天伦之情，父母养育之恩。

我有时候觉得，这段唱腔的后半截是专门唱给我们这代人的，前所未有的人员流动规模，许多读书当兵出来的人，几乎都是远离家乡在一个原本陌生的城市工作。“儿想娘亲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多少无奈辛酸都在里面了。

为了生活，人们四处漂泊。生计问题，算是古往今来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天大问题。秦琼卖马，一路窘迫，说白了就是差钱。看看他对待钱的态度，还是很有意思的。

直到王小二第一次要账之前，秦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差旅费不够，说明他平时在家开支用度不怎么发愁；等到发现没钱付账了，他感叹，富贵不离其身。二贤庄卖马，单雄信不认得他，还价还得很低，他没辙，只好认了，卖完马，很不爽地出了门，却忘了给带路的中介老头答应好的牙钱，人家追上讨，他丝毫不赖账，当场兑现。这些细节，说明他花钱的态度很洒脱，不计较。

另一方面，卖马故事到最后，单雄信赠他金银，让他莫在官府当下走。他心里还觉得不舒服，你有钱了不起？给几十两银子就给我灌心灵鸡汤讲励志段子？真心不爱听！“久处令人贱”，这是他当时的内心活动。等到他发现单雄信在他行李中还暗藏了一大笔财富时，也忍不住一边暗喜一边掂量斤两，结果在皂角林被人误会成盗匪，仓促之际误伤人命。“为这几两银子，手脚都乱了”，逃跑之际还舍不得银子，导致被人抓住，才有了二进潞州、发配幽州的后话。这段故事，表明他有着一个普通人的财富观，他知道钱财对自己的日程生活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只要从正道上来，他并不拒绝。

因此，有关秦叔宝的英雄传奇，读起来总是让我感觉亲切。这个英雄没那么遥远。他要维持自己的生计，要挣钱，但是也要维持一种起码的体面。他不是高富帅，长了张黄脸（近代说书艺人讲故事有各种暗号，讲“岳飞传”叫“丘山”、讲“西游”叫“钻天儿”，而“隋唐”的代号就是“黄脸”），不像表弟罗成那样玉树临风，却自有从容的风度。他出身普通，没有荫袭下来的万贯家产，但在手头不紧的情况下，能用钱帮助别人解决的问题，他绝不打磕巴。他怕被朋友误会，但是也误会过朋友，却绝不做伤害朋友的事情。他不是个没有缺点的人物，但是，靠着比较稳妥仔细的为人处世和见义勇为的血性，他成就了一种被广泛认可的人格。

广泛到什么程度？在一个传媒不发达的年代里，许多老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能说出他的一两个故事，最不济也能在别人讲了他的故事之后，点“赞”那么几下，这是很了不得的成绩。这既是小说创造的奇迹，也是一种人格（尽管是想象中的人格）的感召力。

（杨凯，人民日报海外版编辑，海外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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