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封神》，中国神仙的最大公约数

《封神》的写作动力是什么？这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

有的人写文章，是职务行为，比如屈原写《九歌》，他是主持祭祀的官员，要用很华丽的语言表达人间对神的祈祷；又比如诸葛亮写前后《出师表》，即将挥师北上，对作战意义、留守安排做一些必要的交代。由于他们有很独特的个人风格，于是流传下来，成为千古名篇。

有的人写文章，是有一肚子话想说，有很多个人的情绪想要宣泄。比如宋代陆放翁，一方面他留下许多爱国诗篇，“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一方面，在个人情感上也很细腻，对爱人写“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到了后来，开始有人写文章为了“经济上搞活”，解决生计问题，甚至可以码字致富。明代开始大量出现书商，先攒书，后点钱。写《三言》的冯梦龙到福建寿宁的山沟里当县长，没想到挂他名头的各种书籍行销全国，一帮书商靠盗版都发财了。

《封神》好像和以上这些类型都不太一样，它是先有一些口头流传的故事，然后经由一个文人写定。既不是职务写作，也谈不上什么“言志载道”，有没有靠出版发行挣到钱？不知道。但此书明显有一个特点，也因为这个特点，它得以穿越时空，让人忽略其颇显粗糙的文字，也让人不再纠结其对历史天马行空的胡乱涂抹，在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留下了灿烂的一笔——因为它编成了一本中国的“神谱”。

中国和世界上许多国家不太一样的地方是，现世政治和宗教始终关联度不高，但不代表民间没有信仰。中国老百姓信神，而且信得比较杂，家里供着观音，村头供着土地，城里树着城隍，求财还拜关公。这些偶像的形象来源各异，有从佛教系统来的，也有从道教系统来的，还有一些是历史上的人物，被带有地域色彩的民间宗教收编的。很可能，在明代人们就非常突出地感受到了这种杂乱。“诸神之战”让大家很困惑，这时候就有一种寻求“最大公约数”的需求，为这些神神鬼鬼找一个比较统一的来源，形成一个让各方都能接受的说法。

这种寻找“最大公约数”的需求，就是《封神》的写作动力，至少是之一。

最明显的例子，《封神》在自己的“神谱”中，有意识地规避了既有的宗教名称。通过把“封神”的时代背景锁定在商周之战，它也很巧妙地做到了这一点。不是讲“三教同源”吗？那好，释迦西来、道教创立那都是汉代的事情了——我们要讲的是“在那遥远的过去”，有一个鸿钧老祖，一道传三友的故事；我们要做的，是在现在大家熟悉的略有混乱的秩序之前，再造一个秩序。

《封神》里说的阐教、截教、西方教，既不是佛，也不是道，而是前宗教时代的一些教派。但是，它们为后来那些正儿八经的宗教准备了“人才”，仿佛是那些大型宗教的人才训练营。

为佛教输送的一些“人才”就不少。西方教，全书中出来两个人，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至于是脱胎于佛教还是印度之前的婆罗门教，就不去附会了，我们只看看从东土往西天去的那些神。

慈航道人、文殊广法天尊、普贤道人，名列阐教的玉虚宫十二大弟子，《封神》交代，日后他们一起“入释门”，成了最受中国老百姓欢迎的观音、文殊、普贤“三大士”，甚至连他们的坐骑，《封神》也帮忙从“万仙阵”里给解决了。

十二大弟子之一的惧留孙、著名的土行孙他师父，后来也“转会”进入佛教系统，成了笑眯眯的未来佛弥勒。

哼哈二将，郑伦陈奇，自从他俩“转会”之后，汉化佛寺里看守山门的神像就变成了一对。

魔家四将，在《封神》里给人印象深刻，出场风生水起，谢幕过于草率。但由于他们的行头、派头都很足，依然成为“转会市场”上的抢手货。因此，《封神》也很纠结，一会儿说他们入释门成为佛教经典中所谓的“护世四大天王”，分管东胜神州、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南瞻部洲。一会儿又说帮着看守天庭“南天门”，这可是个道家系统的官儿。

四天王里的北方天王（毗沙门天王、多闻天王）最难处理。典籍里的记载很细，又因为几次“神迹”，让唐代人大加推崇，甚至四处建庙。《水浒传》里的林冲发配沧州，看守牢城营的“天王堂”，供奉的就是这位。在日本战国时代，越后国军神山杉谦信也以毗沙门天王化身自居，今天看日本的大河剧，他的军旗上，就是一个大大的“毘”字。由于他还有个三儿子叫“那吒”，所以，《封神》作者干脆把北方天王一分为二，创造了李靖这个分身，专门给哪吒三太子当爹，手托宝塔，肉身成圣。

佛教里经常出现的一些形象，孔雀、大鹏金翅鸟，在《封神》里也化身“孔宣”、“羽翼仙”先来咱们这里点一下到。

至于后来进入道教序列的，就更多了。

由阐教首脑老子（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元始天尊）领衔这个庞大阵容，座下十二大弟子除了入释门当菩萨的，其他人都成为道教系统里位高望重的人物。

老百姓常说的“天庭”，算是道教的“政府机构版”，复制了一套人间秩序上去。比如让截教大腕赵公明当上了天庭的财长（财神）；让闻太师做雷部部长（雷神），专管打雷下雨。总之，人多不及备载，都成了天庭的官员。

我有时候想，把《封神》放到明代的背景下看，作者有点像我们现在整理电脑硬盘。东西太多了，有点混乱了，就得理一理、顺一顺。虽然一部《封神》翻完，三教未必真的就“同源”了，但是那种对秩序的向往，确实催生了一种新的表述，让“神的世界”更好理解，让人的世界又多了一份谈资。

（杨凯，人民日报海外版编辑，海外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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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