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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亮:馬克思為什麼是對的

2013年06月27日14:01來源:中國社會學網字號:

摘要:任何事情都存在一定的必然性,而這種必然性是不同於宿命論的。就連自由主義者也相信死亡的必然性。

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如果上微博,很可能會加入“辟謠聯盟”。這位被查爾斯王子稱作“可怕的伊格爾頓”的大學者當然不會在意諸如“北京地鐵迷藥案”之類狗血流言,他畢生針對的都是文化領域裡那些關於馬克思理論的流言和偏見。新書《馬克思為什麼是對的》幾乎就是辟謠體——歸納出十條當代關於馬克思主義的流行偏見,然后逐一駁斥。每條偏見兩百字左右,最短一條(譯成中文)一百六十五字,稍稍縮減就是一條微博:

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宿命論。馬克思相信存在某種任何凡人都無法抗拒的歷史規律。封建主義注定將孕育出資本主義,而資本主義總有一天也必將為社會主義讓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論不過是世俗版的天命論。它和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統治的國家一樣,都是對人類自由和尊嚴的冒犯。

其他九條歸納一下,大約兩條微博也能裝下:社會主義是一種烏托邦理想,馬克思完全忽視了人性天生自私好斗。馬克思主義是經濟決定論,違背多元主義。唯物論者輕視精神、道德、宗教,更是崇尚暴力革命,崇尚國家,反對市場,消滅個人自由。馬克思理論一旦付諸實踐就會帶來恐怖、獨裁和暴政。工廠林立的時代過去了,社會流動性增強了,階級消亡了。新的政治激進主義諸如女權主義、環保主義等等都已經超越了馬克思主義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傳統,總之,馬克思過時了。

是了,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處境。馬克思曾經宣稱共產主義的幽靈已經降臨歐洲,如今馬克思主義自己變成了幽靈。國際共運慘敗,逢凶化吉的資本主義可以狠狠嘲笑失敗者,何況有人打著馬克思主義的旗號犯罪。馬克思主義的豐富被遺忘,馬克思主義的力量被封印。

德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海因裡希·伯爾在1960年代曾經滿懷痛苦地為馬克思鳴不平:“一部人類史就是一部忘恩負義史。后生者只是一味地撈取和享用好處,至於為好處所付出的代價連想也沒去想……”如果沒有馬克思和工人運動,也許工人們到現在都不知道什麼是八小時工作制,女店員也不會享有能夠自由自在喝咖啡的禮拜天,但是女店員寧可在床頭挂滿各種明星相片而對馬克思不屑一顧。

伯爾的觀點在伊格爾頓的新書裡獲得了形象的比喻:馬克思主義者就像拿著手術刀的醫生,隻有有病的人才想找醫生,病好了就趕緊擺脫。醫生深知這一點,但還是盡心竭力救治病人。資本主義的病情不會被永遠治愈,伊格爾頓說,新的全球政治經濟危機又開始召喚馬克思大夫的幽靈了。

看得出來,伊格爾頓是在對善良的常人說話:你們只是好了傷忘了痛,錯誤不在於你們,而在於那些別有用心的偏見。所以伊格爾頓開始釜底抽薪、厚積薄發,逐條收拾這些偏見。就像微博上一樣,謠言的轉發率總是十倍於辟謠,而辟謠的功夫必須要百倍於謠言才行。伊格爾頓功力深厚,洋洋洒洒寫了十多萬字,好在體貼易讀,其中不乏許多長度在一百四十字之內的精辟之言,很適合“轉發”幾條:

如果真是宿命論,那麼馬克思為什麼還要為政治斗爭而大聲疾呼呢?如果社會主義真的是無論如何都會來的,我們隻需坐等社會主義到來就好了。

任何事情都存在一定的必然性,而這種必然性是不同於宿命論的。就連自由主義者也相信死亡的必然性。

伊格爾頓沒有點任何人的名字,但是我們很容易想到卡爾·波普爾。他在具有當代自由主義聖經地位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開篇,即通過對黑格爾的曲解來認定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宿命論或者目的論。對黑格爾的如此曲解同樣出現在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裡,羅素嘲笑道:仿佛宇宙在漸漸學習黑格爾的理論從而不斷進化為絕對精神。二位流行思想家的信徒也就跟著相信:一代宗師黑格爾真會笨到看不出來精神根本不會自動發展。

意志當然不會自動上升到能夠代表進步的“絕對精神”,必須努力去爭取。這就好比不是每個人都能自動升入名牌大學,你必須積極努力才有可能。黑格爾實際上在提倡“杰出”意志。伊格爾頓則說:“如果社會生活中不存在一定的規律性或者大體上可以預判的趨勢,所謂‘有的放矢’就根本無從談起。這並不是一道非黑即白的選擇題。除了不變的鐵律與純粹的混亂之外,我們還有很多選擇。”“馬克思是個人自由的明確擁護者,並且一直熱衷於討論人如何超越歷史的局限,選擇不同的道路。”

說到道路,伊格爾頓說革命當然不是唯一道路,但革命往往是被既得利益集團逼出來的。“時下,無疑多數西方人聲稱自己的立場是反對革命的。這其實意味著他們反對某些形式的革命,卻偏愛另一些形式的革命……這些人大都會無條件贊成美國獨立戰爭。”他認為泛泛地反對一切革命、暴力和權力也是不負責任的。這一點中國讀者想必深有體會,如今許多愛心人士阻止不了凶手的暴力,就轉而阻止法律對凶手行使暴力。伊格爾頓說,“和眾多自由主義者不同,馬克思並不反感權力。為了安慰弱者,告訴他們‘權力是個壞東西’的說法是不可取的,尤其是那些手握強權的人更不應如此。”弱者反對一切權力的結果是:權力不會消失,隻會更容易被不反對的人得到。這就是清高的惡果。

伊格爾頓狠狠批評了假清高的知識分子——“由於知識分子不需要像砌磚工那樣勞作,他們就可以認為他們自身以及他們的思想是獨立於社會其他部分而存在的,而這是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意識形態的一部分。”這話的意思是,那些宣稱自己擁有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往往就是意識形態分子。在一個幾乎人人都自認為是公共知識分子的時代,這樣的話該多麼逆耳。如果說馬克思是醫生,那麼伊格爾頓就是藥。伊格爾頓完全支持對自由的追求,但是他要提醒:思想與實踐都不可脫離現實基礎,輕浮任性的自由不值得追求。

伊格爾頓把“經濟決定論”這項指責還給了對手——“在經濟上奉行還原論的,恰恰是資本主義而不是馬克思主義。”資本家唯利是圖,根據經濟利益衡量一切,他們的理論家更是熱衷於用“經濟理性人”這個概念解釋一切人類行為,但他們卻責怪馬克思主義是簡單的經濟決定論!當然,有錢又有閑的人可以去學學插花、瑜伽、古琴,念念國學念念佛,顯得自己很多元,很豐富。可是伊格爾頓對此不依不饒:“富有者往往把精神問題視為高高在上地俯視日常生活的獨立領域,因為他們需要一個遠離自身的粗鄙物質主義的藏身之處。這樣看來,麥當娜這樣的拜金女郎會被猶太教的神秘哲學所吸引,也在情理之中。”“馬克思認為快樂是一種實踐活動,而非心理狀態。”看到這樣的話,那些扎堆念經或者參加各種心理修煉班的高級白領、富二代們會不會敗興?會不會不爽?

先別不爽,聽出來了嗎,不爽的是伊格爾頓自己。眼見那麼多似是而非的謬論橫行,大學者不吐槽都不行了。不過既然選擇了進入吐槽世界,就要能忍受別人的吐槽。吐槽的邏輯是,你吐你的,我吐我的,管你吐啥。自由主義者當然率先吐了,Libertarian Papers上有位美國的文學研究生批評伊格爾頓隨機杜撰了十條偏見,卻對經濟學一竅不通。這位美國青年大約相當於我們的豆瓣青年——立刻祭出米塞斯與哈耶克,把奧地利經濟學派的老話再講一遍,宣布馬克思主義已死(馬克思主義被宣布已死很多次了)。這位青年還舉了例子:工會運動要求增加工資,而增發紙面工資的結果是通貨膨脹,導致實際工資下降,所以工人抗爭結果反而對自己不利,不如做順民接受低工資,這樣資本就願意雇用更多工人,增加生產,造福大家。看,多麼有條理的歪理,但這隻能証明他對馬克思一竅不通。混淆紙面工資與實際工資這檔子事是蒲魯東干的,馬克思早在《哲學的貧困》裡就嘲笑了蒲魯東要用“勞動券”代替貨幣的想法。馬克思明白工人要的不是廢紙,而是真正分享剩余價值和政治權力。

美國《國家評論》的副主編威廉森寫了篇《伊格爾頓為什麼是錯的》,干脆宣稱氣得讀不下去伊的書。我覺得生氣是好事,因為一生氣就會“妙”語迭出。他宣稱美國發生金融危機的原因恰恰就是之前美國政府在房產方面採納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央計劃經濟政策。如此混淆資本帝國的國家政策與社會主義經濟構想不要緊,隻可憐美國被他說成了蘇聯第二!伊格爾頓確實沒有仔細談論中央計劃經濟的失敗,只是馬克思本人也沒有明確提出“計劃經濟”這個詞,他更多談論由生產者代替資本家來掌控生產。有人說計劃經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必然結果,但是辯証法從來不單獨肯定或者否定某件事物,而是看到其中的矛盾因素與積極因素。馬克思對市場經濟評價不低,伊格爾頓則認為馬克思主義蘊藏了豐富的可能,並提到包括市場社會主義在內的多種有待完善的資本主義替代方案,隻有心死的人才拒絕去發掘。

威廉森接著宣布:“在本質上,社會主義是無知和貪婪的結合體。”“第一次給他們機會就是個致命的錯誤,因為這個錯誤給世界帶來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屠殺和苦難。”就好像當初協約國的干涉和資本國家對工人的鎮壓還不夠殘酷似的。“資本主義的恐怖是未能執行資本主義原則造成的人類罪惡,但社會主義的恐怖是馬克思意識形態的直接產物。”這話邏輯完全克隆“獨裁者”齊奧塞斯庫,后者說過:“羅馬尼亞公有制經濟出現問題是因為未能徹底貫徹公有化。”我是多麼希望這些活著的死了的都能來中國的微博吐槽啊,一定能雞飛狗跳吵成一鍋粥。威廉森雖然控制不住情緒,但至少保持了言辭文明。中國的譯者可就毫不偽裝了,很開心地把他筆下的no sense譯作“屁話”,把fossilized remains譯作“殘渣余孽”。吐槽,還是中國人強。

中國人更強的是“釣魚”,微博上有人故意把這本書英文名Why Marx Was Right翻譯成“馬克思為什麼是右派”,立刻被小資們開開心心轉發了幾百次。我們的時代至少已經進步到這樣一種程度:淺薄要以淵博的面目出現,無恥要以良心的面目出現,迷信要以科學的面目出現,專橫要以自由的面目出現……相反,嚴肅深刻則要以媚俗膚淺的面目出現才可能釣到讀者。伊格爾頓諄諄教導,循循善誘,面向小資大眾說話。但是教育小資可不容易,要會哄才行。

比如,伊格爾頓是否了解中國小資的國情?中國的學生從小到大被政治思想課所折磨,不知有多少學生考研栽在政治科上。說起來馬克思和魯迅這些偉人也夠冤的,中學課本上的也就是一點皮毛,可是年年看月月看,再好的東西也會煩。一大批知識青年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討厭課本還是討厭馬克思,和那位美國研究生一樣,常把馬克思所批評的東西當作馬克思自己的東西加以埋汰。比如某位以講段子著稱的意見領袖就斥責馬克思辯証法總是說事情一方面怎樣,另一方面又怎樣,所以都是廢話。天地良心,這是連中學課本都沒學好,根本不理解辯証法為何物。難怪紐約大學教授張旭東要稱贊美國的思想教育辦法——無需專門的政治課和教導員,思想教育就隱藏在日常生活裡,隱藏在大片裡,潤物無聲,中毒猶深。所以,在中國說“馬克思是對的”阻力會很大,但潛力也會很大,取決於沉溺在日常生活中的人們能否被現實再度喚醒。

相比較伊格爾頓的真誠,科耶夫就圓猾多了。這位法蘭西國師級學者1970年代也曾做過“馬克思是對的”之演說,但他沒心情對小資們說這些,而是對著一群跨國公司老板上課:馬克思之所以預言錯了,恰恰是因為他的理論對了。他所揭示的資本主義危機促使資本家們按照他的提醒重建資本主義世界,尤其是重新分配了剩余價值,使得工人有足夠的消費能力來維持經濟運行,從而避免了馬克思的預言。但眼下殖民地的貧困就像當初工人的貧困一樣威脅法蘭西帝國非洲領地的穩定和忠誠,所以各位要繼續聽馬克思的話,向非洲多分配一些剩余價值……

資本家如果聽得進去,那麼馬克思也算是種瓜得豆。世道如此,一門原本是無產者養料的學說反倒成了資產者的健康手冊。心眼明白的精英在小心翼翼地吸收馬克思,聰明善感的小資卻被引導著排斥馬克思。越來越多的科耶夫式所謂帝王師隻顧對精英說話,越來越多普世的意見領袖隻忙著嘩眾取寵,像伊格爾頓這樣願意費力不討好的還真稀有。不過,馬克思作為幽靈是揮之不去的,隻要我們無法完全欺騙自身的正義感、歷史感和智力水准,他就會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無論被怎樣曲解、貶損、遺忘,他都會不屈不撓地“愛特”我們。當無法掩蓋的世界真相不斷刺穿我們的感官外殼,我們也會不斷地去“愛特”馬克思,去探尋和傳播現實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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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牛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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